保险箱经过多重安保措施的检测之后,被运送至金库。生活在金库里的脑虫迅速上前整理分类,将其拖拽到对应的存储区域内,然后释放特定种类的信息素,激活保险箱的夹层液体,取出内容物。
瓦娜隔着透明墙,用遥控装置控制脑虫的活动。
今天被送来的货物都是来自战区的缴获物。
自从卡哈斯曼人开始扩张战争,金库也从中贪婪牟利,靠的是所谓的不支持不反对政策。
每一天,这座冰冷,坚固的库房都在被源源不断的物资充盈。
瓦娜已经习惯这份工作了。他甚至不用思考太多,手中已经操控遥控装置,让几只脑虫拿取出保险箱里的物品:
一枚灰黑色的环状物。成分不明。
环状物的表面刻画了一些串联的圆形。看上去是卡哈斯曼人的信仰图标:生命之环。
“一件来自卡哈斯曼人的缴获物。分类:不明物品。”
他如此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得。
脑虫们试图按照固定工作流程合拢仓库入口,不料那件灰黑圆环似乎散发出了某种辐射,让脑虫们动也不动,集体原地融化。
瓦娜为货物打上“入库”标签的动作迟疑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什么。一种稍纵即逝,像是梦境一般不切实际的耀眼光束,猛地刺入他的脑内,激起意识的拨动。
他转头望向监控:
监控线路已经于几秒钟前被不明原因烧毁。
仅仅是这几秒钟时间的迟疑,已经有人在上方的工作室里用扩音器叫嚣道:
“发生什么事了?!瓦娜2947号,报告情况!”
瓦娜知道他在叫自己。在金库里,编号才是他唯一的身份证明。
他没有回答,独自走出自己的工作室,来到观察窗前。
那枚圆环在现实中看起来依然毫无特色。只有几摊脑虫融化后产生的溶液还喷溅在保险箱上,很快就被自动吸尘器清理干净。
上方的监工又重复了一遍。
瓦娜如梦初醒,低头看自己被遥控设备勒出痕迹的身体,又回头望向其他正在操纵脑虫的金库员工。他们各司其职,工作动作刻板重复,没有一人好奇过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
当然,这些员工都和他有些相似。因为他们都是父亲分裂出来的个体,从出生——他们被创造的方式真的能被称之为出生吗?——开始就在这里工作,衰老之时又被父亲重新吞噬。
在监工发出最后警告之时,瓦娜离开了观察窗,果断取下自己的遥控设备。
“瓦娜2947号,申请上报异常情况。”
他路过监工身边时,将自己的设备扔到了他的面前。
“发生什么事了?你要去哪?我们还没有通知过父亲。”
监工惊异道。
他和瓦娜长得也有几分像。只不过身躯更加庞大,头脑简单。瓦娜讨厌他。主要是讨厌他对工作和父亲的忠心态度。
瓦娜随口回复道:
“我要去见父亲,向他亲自报告情况。”
将来的某一天,要么他无法胜任现在的岗位,重新变成父亲口中的一块食物,要么更坏,他会直接被监工带去回收站。
自从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逃出工作间时感到如释重负。
来到金库的员工通道里,脱下笨重,磨损的员工制服,瓦娜选择了一件日常黑衣。
身处远离工作的环境里,他的思维也随之从脑虫网络里脱离出来,现实世界的各种细节和声光强力侵入脑中,补足平时被刻意忽视的那一些部分。他不得不闭了一会眼睛,理清思绪。等他再睁开时,柔软的服装面料接触皮肤的质感,空气中的混杂气味,乃至于正在被气流吹拂,枝叶抖动的植物盆栽都更加真实了,不再像是被隔离在远处的模糊景色。
在几条通道之外,父亲的女儿们正在讨论即将拜访的客人。
这些“女儿”们是父亲特地向军事基地订购的商品。每一个都混合了部分他的基因和他族的基因,身体经由改造适合孕育,高傲美丽且易于掌控。
总的来说,她们也是一种货物。只面向有联姻需求的高等顾客的那种。
她们在轻声交谈:
“我们不要轻举妄动。等到卡哈斯曼人展现出性格,我们再行动。”
“父亲不会喜欢那样的。”
“我们对这种生物知之甚少。但只要是有智力的生物,都拒绝不了和父亲联姻的机会。”
听上去父亲在接待客人。
在返回工作和继续冒险之间,瓦娜联想到了监工的可怕体型,果断选择了后者。
既然依靠普通方式见到父亲已经不可能,他根据现实推测出了自己唯一的出路。
对着翻译器又练习了几遍基础卡哈斯曼问候语之后,他稍稍整理自己的形象,走出员工通道,将脚步声和衣服摩擦声都降至最低,成功混入了劳工的队伍里,溜入会客室。
为了接待即将到来的客人,金库的会客室的装饰豪华程度更上一层。且不论那些颜色诡谲,切面精细的矿石与财物,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一整块长度足够环绕会客厅的生物遗骸。
瓦娜轻而易举藏身在生物骸骨的孔洞里,视线投向下方用深蓝色和亮金色甲虫外壳拼接而成,描绘星空图案的地板。
一开始,他的目光还在被闪耀,漩涡状的地板图案迷惑。直到会客室里的声音被削弱,客人步入现场,他的目光一转,立刻被那位身姿纤细,缠绕光芒的客人吸引所有的注意力。
此次的客人由一支三人队伍组成。为首的自然是卡哈斯曼人首领,其他两人各自携带一枚漂浮的发光设备。
三位客人都有种和其他生物截然不同的气度。瓦娜尤其注意到了为首的那人。
很难用言语描述第一眼看见卡哈斯曼人的“将军”的感触。因为瓦娜的目光被客人的周身那些随着动作而不断流动变化的反光所吸引,以至于不能用完全客观的态度来陈述。
对方看上去像是被刻意制作出来的机械,活动姿态犹如舞者游弋冰面之上。但是机械不会有那样高傲,看似脆弱实则冷冽的气质。就是这一层薄薄的超脱屏障,将卡哈斯曼人从其他物种之中隔离开来。
随着注视时间的增长,瓦娜开始感觉对方外表开始显现亲切之处。就像是落雪悄然熔融露出了底层曾经被掩盖的色彩,又像是员工总是能从货物的特征中捕捉到一两处熟悉的加工标记。
但是同样,他无法明确辨识出具体是对方的哪一处特征吸引了自己。
父亲从会客室的另一端乘坐软椅出现,一见到将军就摩擦起了自己的双手表示烦躁不安,动作带动全身的松弛赘肉波动不已,牵连托举软椅的甲虫也摇摇晃晃:
“卡哈斯曼人。看来鄙人的寒酸宅邸不足以让真正的贵客踏足此处,是吗?”
此刻,瓦娜才惊觉眼前看见的并不是将军本人,而只不过是投影。
他为自己的迟钝感到羞愧。
会客室里,女儿们也意识到了真正的客人并没有到来异样,只好开始对着那些真实存在的卡哈斯曼卫兵摆出傲慢姿态。
瓦娜把注意力放在了父亲身上,主动从西将军的投影上移开目光。
也就是这一瞬间,他忽略了一束正在注视他的目光。
客人并没有主动回应父亲的问候,而是由随从代为回答。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父亲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敲打着座椅道:
“不,不,您搞错了。金库可不是什么您能够收购,协商和讨价还价的地方。既然您想要自己的东西,那就亲自来到这里与我们交易赎回。而不是用什么投影来随意恐吓我们……”
对方的随从又说话了,这次转用金库语言,不疾不徐,彬彬有礼:
“西将军从不踏足任何未被征服的区域。然而他希望您能主动交还曾经属于他的母亲的冠冕。这是一次通知,而非交涉。”
卡哈斯曼人收起投影,像是对待真正的主人一般对投影设施行礼,然后依次撤离现场,像是抽走了会客厅的光辉一般,再豪华的陈设在此刻也黯然失色。
“等等。”
父亲摸着自己涨红流汗的皮肤:
“我同意归还冠冕。除非我的某一个女儿与他联姻。并且……我的女儿要成为孕母。”
将军的背影并未因此停驻。他身后的某个随从回身,回答的毫无感情:
“西将军不接受人为制造的孕母。更不允许有人用专属于他的物品交易。”
卡哈斯曼人离开后,父亲气的全身泛红,不住地颤抖。苦苦支撑座位的甲虫再也无力工作,被原地压扁。
父亲在一地狼藉之中抓起对讲器,让仓储区域的监工赶紧前来面见。
未被顾客看中的女儿们无精打采,像是枯萎的花束一样挤作一团,向父亲祈求喂养。
“你们给我打起精神来!”
父亲从自己的身体褶皱里掏出糖果盒,拿出一瓶虫蜜抛给这些女儿:
“等鱼人投资商来的时候,我要你们表现的漂亮可口又难缠,而不是一群该死的争抢食物的肉畜。”
虫蜜已经引起了女儿们的哄抢。这种卡哈斯曼人生产的液体能让她们身材丰腴,精神活跃,以至于为了争抢一口残渣宁愿凶残撕咬同伴的脸庞。
瓦娜本想走出去,对父亲报告自己工作时亲眼目睹的那件事……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已经自动计算出抢在客人离开金库之前截住他们的可能性。父亲故意将通道设计的弯曲复杂,就是为了让顾客在这里迷失方向。
他还有机会在父亲失控之前减少损失。
想到这里,瓦娜悄悄退出会客室,确定没人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之后,向客人通道疾步狂奔。
这里的空气逐渐清澈,环境压力骤然降低,瓦娜从通风管道里快速穿过好几条通道,导致体内血管破裂,有细小血珠从他的体表渗出,一路留下踪迹。
卡哈斯曼客人的行动显然比他想象中要难以掌控。瓦娜追到了通向外界的第一层密封门前,只来得及看见缓缓合拢的门扉。
他猛然收住脚步,放任外界的汹涌流淌的金光被无情门扉排除在外。
那时,他第一次听到了将军说话。
“看来我们俩的等待都没有白费。恰如金库格言所说。”
他挥翅降临时如同晨星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