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黛尔的意识从蝴蝶的身体里抽离,经过鲸鱼的神经,终于到达了自己的体内。
她的身体在颤抖,但是因为体内两股意识的争夺,尚还无法醒来。
门罗回来了。他在她背后恳切说道:
“让我来。不然你会死的。”
她的口腔里充满了触须,皮肤在逐渐变黑,陷入他的阴影之中。
在他的倒影里,鲸鱼的腐烂尸骸在裂解,雪姬和蝴蝶都在浪潮之中远去。奥黛尔独自被淹没,被抛弃。
她心想道:
我什么时候会死呢?
然而还有一部分心思在她体内想着:
我怎么会死?我是将军的孕母。我能看见新生的雌性在我腹中孕育……
一只黑色触须蠕动着蒙住了奥黛尔的眼睛。门罗的声音随之侵入:
“我们来看看未来会发生什么。”
奥黛尔再次和他的思维连接。这次由他主导,阻碍他们的一切都被焚毁。她和门罗合并的线条从此刻出发。他们两人身披愤怒飞舞的黑色披风,操控主船如同驾驭黑色海浪,在星空中随意画出千万道航线的阴影。以微光集市为原点,鱼人能达到的所有的地点都会被她创造的黑色覆盖。
此时此刻从母舰上流淌出的金色瀑布也无法抵抗她创造的黑暗。
微光集市会被鱼人的残留物腐化。停泊在集市附近的小艇,舰队,鱼人主船,包括那些航道轨迹都一起被轻而易举地吸入灭世漩涡之中,最后是集市顶端的灯光,她如同不祥的黑雾,轻轻熄灭所有的光焰。
只不过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还能看见自己此时此刻停留的鲸吞舱室在分裂,吐出一批又一批鱼人的骸骨,看着它在不久后的将来迎面撞上虫群,被金色浪潮融化成液体。而她和门罗一旦分开就将不复存在。
“你看见了。”
门罗在她的视野角落里存在着,以多重身份——鱼人,尸骸,拥有着熟悉的黑色长发和金色眼睛的雄性,游走着,愤怒的宣称道:
“你对将军并不重要。而我们可以让一切发生,只要你将身体交给我。”
奥黛尔转动视线,想要真正看清他的伪装之下的真面目,但是她看见的永远只是部分的他——
游荡的长发,阴冷狭窄的瞳孔,嘶嘶吐出声音的细长舌头。
“放开我……”
我不信任你!
奥黛尔的想法刚刚成型,舌头的粗糙表面就从她的后颈划过,化形成为他冰冷的手指。
门罗的声音迷惑动人,宛如利爪轻轻钩住意识:
“没有人比我更加关心你。你不知道吗?”
她抓住了门罗的发梢,睁眼看他。犹如暗夜中闪电划过一般,她的眼前一亮,终于窥见了他的真面目。
在茂盛如同海草的黑色长发里,门罗苍白的身体正在扭动。他柔弱苍白的脸庞被笑意占据,眼眸幽深,仿佛两抹磷火在白骨之中燃烧。异常纤细的舌尖舔过眼角时,那双眼睛便眨动着,制造出水波盈盈的假象。奥黛尔看透了他的伪装,也就注意到他并没有所谓的双腿——那些支撑他爬行的宽阔触须是黑紫色的,边缘长满了金色骨刺,互相敲击时不断发出金饰摇晃的虚假声音。
“当我们撕破伪装的时候,就没有那么美好了,对吗?”
他倚靠在自己的触须之上,悄悄地退回阴影里,语气逐渐变冷。变成奥黛尔经常从孕母口中听到的那种轻蔑语气。
“你骗了我。”
奥黛尔喃喃道。这是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情绪。麻木的,盲目的愤怒。
“你和我不是同类。你只是把我困在这里的骗子。”
“不。我们就是同类。”
门罗从上至下缓缓倒吊在她面前,来自他的黑发和她的黑发互相交织。缠住她的身体的触须再次绞紧,让她不能呼吸。
“你看见的我是你自己的倒影。你的独特,你的不完整都有我来呈现。你和我,我们,才能一起存活下去。作为整体永远的活下去。”
在那一刻,门罗的记忆闪过她的眼前:
一个从标注着“实验品D002”的冷冻仓里逃出的黑色生物,鬼鬼祟祟钻入鱼人的主船,然后在温暖的水域里安歇下来,飞快生长出一条又一条的触须。然后他像一个阴暗的想法,一道黑影,悄悄地进入她的脑内。
在雪地里濒死之时,她开始向着巴比龙爬行,将自己融入意识系统。在鱼人主船里,她自己寻找到了暗道和小艇,悄悄躲开众多卫兵的视线。在集市上,她制造了意外,一个人推着摇篮跳入深处的水域,四处寻找同伴——而当照相机的灯光亮起时,她身边的门罗便消失无踪。
现实还是梦境?
梦境还是现实?
触须上的骨刺探出来,顺着她的额头下方的骨缝插入,没有丝毫阻碍。
“你的一切所思所想,都是制造我的必要条件。我只不过是你的复制体。”
骨刺接触到她的血液,居然发出了嘶嘶的声音,表面浮出一连串的气泡。
她的血……
红色中有细微的银色颗粒物。
啊,是那时……在诺曼的飞行器上,他将注射器推入她的身体里的那一瞬间说过的话:
“是的,这是由我复制的血。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奥黛尔醒悟了什么。
她仰头抓住了刺破自己的额头的骨刺。
“不。”
她感到手里扭动,摇晃的触须在和自己的动作重叠:
“不。我要回去。这里是我的梦境,你受我控制。”
红色痕迹在白色脸庞上如同火焰蔓延。门罗的脸颊出现深红色缺口,他向后躲开了,舌头发出的愤怒嘶嘶声在黑暗里搅动,触须一层层松开,如同绷断了的缆绳将她和摇篮弹开。奥黛尔在分不清方向的黑水中翻滚了几圈,仰头看见了飘飘荡荡的一抹银色。
那是门罗的眼睛,还是……向她靠近的某物?她的伤口还在流血。摇篮被触须打破,幼虫从摇篮里游出来,顺着她的血迹而来,蜷伏在她的伤口上,眨动着大眼睛发出嗡嗡声。
奥黛尔感觉到自己在向着无穷无尽的深渊下坠。只有幼虫还在扑打着紫色的翅膀,无用而脆弱的翅膀,在陪伴着她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