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黛尔尖叫着从睡梦的束缚中惊醒，她感到自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不仅仅是周围，而是连她自身的存在都开始虚无缥缈。飘荡的水和血丝只是一些肆意穿过她的线条，一只又冷又黏的手出现在了面前，和她的意识相融合。

跟随着那只手出现了一团乱糟糟的绿色头发，发丝里是几排晶亮牙齿。

小樱桃在她面前露齿一笑，随即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奥黛尔头晕目眩了一会，方才接受自己存在于雌性鱼人体内的事实。

奥黛尔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的，总之她感觉到了对方粗糙，湿润的皮肤，同时感觉到有另一个不受控制的意识能够操控这具身体。单单是这一点已经足够让她安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

“安静。你本人，不在这里。”

卡哈斯曼语被雌性鱼人的喉咙说出来，感觉仍然不太真实。

奥黛尔转动眼睛看四周，猜测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菌球仍然聚集在一处，如同风中草坪般不断抖动。近处有一只被剖开的脑虫尸体，看伤口里新鲜溢出的脑髓液，那里应该是她沉睡的地方。

没有门罗。

奥黛尔点头。

小樱桃缓缓松开手，又立马匆匆忙忙把脑虫分泌出的粘液都糊在口鼻里。奥黛尔虽然感到奇怪，但也明白过来这大概是什么帮助她习惯这具身体的仪式。

像是被人取出了大脑，然后将意识安放在一具完全不熟悉的身体里。

“现在，你和我，”

等到奥黛尔回过神，小樱桃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在她的脑内也制造出同样的粗糙摩擦感：

“我们，一起。”

奥黛尔无处可去，只好点了点头。小樱桃因此不再解释，轻轻一甩尾巴，向上漂浮。

这次，借用雌性鱼人的目光，奥黛尔看清了那些躲在暗中的脸庞。

她们都是有着漂亮的鱼尾，身强体健的雌性鱼人。此时她们正手拿着贝壳灯靠近过来，嘴里哼着歌。黑暗在她们连接成一片的灯光下退缩，四周明亮起来。

“雌性鱼人们。”

小樱桃现在说的仍然是鱼人的语言，奥黛尔听来却毫无困难：

“带我上去。我的身体里有一个客人。她不属于这里。”

不知道她们怎么想。奥黛尔注意看见了雌性鱼人在灯下展露出的雪白尖牙。经过她们的宽阔尾鳍的水流变得黏糊，浑浊，满是敌意。

她感觉到小樱桃的血液流速在变快，手指开始不自觉地蜷曲。这是愤怒的表示。

也许是借用他人身体的错觉，但奥黛尔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意见如此有力。

-

一股浑浊的水流袭来，是其中一只雌性鱼人向她张开的指甲修长的手掌。小樱桃后仰躲开，然后对自己的同类挥手回击。水中很快被砂石，水草和绿色血液所污染。

奥黛尔的意识依然很难和小樱桃的动作保持完全同步，她对自己变得如此笨拙感到奇怪，同时在小樱桃每次摇晃尾鳍时感受到错乱的阻力。

小樱桃徒手捉住了自己的某个同类，愤怒地嘶嘶道：

“投降？”

其他雌性鱼人气愤地吐口水。奥黛尔感到一阵忽如其来的刺痛感……连带着小樱桃的手臂也不自觉抽搐了一下。被捉住的鱼人趁机挣脱，回身对小樱桃呲牙：

“异类！驱逐她！“

小樱桃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小樱桃听的，还是对奥黛尔说的。奥黛尔此刻正在惊异地感受着自己和鱼人的手臂神经交融的状态，无暇顾及外界。

小樱桃转身面对每一个同类，解释道：

“他不在。我需要把异类送出去。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异类是孕母。”

其他鱼人整齐一致地发出了叹息声音。

只有奥黛尔困惑问道：

“他是谁？”

小樱桃没有回答，只是对自己的同类做了很多动作。先前被捉住的鱼人上前来，从嘴里拿出一条金色项链。

奥黛尔看见项链上的双头鱼形图案的吊坠，立刻认出这是门罗经常佩戴的那一条。

小樱桃接过项链时，一股微弱的，不明来源的怒意从奥黛尔身体里穿行而过。

旁观的雌性鱼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警觉起来，捂住了灯光。听到她们发出低沉连续的声音，奥黛尔猜不透她们究竟想干什么。

“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奥黛尔对小樱桃说道：

“既然我现在在梦里，你要怎么送我回去？”

小樱桃可能没听懂奥黛尔的话，但她使劲一摆尾，开始向上漂浮。雌性鱼人的笑声穿过耳膜，像雨中沉重的蛛网丝线。

奥黛尔感觉有无数根手指从后背和腰间托举起了她，让她轻盈的像一片浮出水面的羽毛，一路冲破水草和杂物。在这些强壮的雌性托举之下，水面上的灯光正在散发蓬勃的热量，而且是急速向她冲过来。

在猛然突破水面阻碍的瞬间，她也终于呼吸到了浑浊不堪的空气，并且失去了水中绝佳的平衡性。

她喘了口气，睁眼看见了自己在水面上看见的第一个物体——一条被剥了皮，倒吊在红水上的水虱尸体。从尸体的腐烂部分里长出了红色鲜花，鲜艳生动犹如口腔。

她转开视线，尽力呼吸着，同时察觉到此时此刻，在自己的头顶上，正垂吊着无数虫尸，腐烂的血肉一滴一滴打在她的额头上，又汇入水中。

奥黛尔的视线模糊，身体发冷，好像马上就要失去意识——

不，她曾经到过这个地方。

她贪婪地品尝死物的软滑质感，毫不犹豫将其嚼碎吞入腹中，将其作为养料。她甚至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全凭本能觅食，在这片黏糊温暖的水域里自由自在地成长……

小樱桃猛地敲打自己的前额：

“专心。我们还没有出发呢。”

她身边似乎还停留着他散发出的迷幻香气。

不，这不是真的。

奥黛尔勉强维持理智，举起自己的手抚摸自己——小樱桃也举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庞皮肤。

她慢慢地抬头重新注视周围，认出这里是门罗曾经带她乘坐小艇来过的红色花藤丛林下方。现在的花藤全部褪去了花瓣，只剩下粗壮，斑驳的白色枝干还在摇晃，发出格拉格拉的声音。

那些帮助她浮上来的雌性鱼人也露出头来，一个个顶破粘稠的深红色水面，好像一连串的气泡出现在平静深潭表面，制造出沉重黏糊的声音。水的红色从她们脸上褪去，露出鱼类的鳞片，过分大而脆弱的眼睛，带着荧光的牙齿。

带刺的鱼尾的尖端在她们背后划来划去，在水面上画出波纹。红色花瓣在她们的脸庞上留下皱纹般的痕迹。

“快走。“

雌性人鱼打着手势：

“你，意识封存在了这里。在我们这里不说他的名字。你来错地方了。快回去。”

奥黛尔等待着小樱桃说话。但是等待良久，也没有小樱桃的声音。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操控了这具鱼人的身体。

雌性鱼人掬起一捧水扬到空中，那团水自动形成了两个人形。一个人形长大嘴，将另一个吞吃入体，体型膨胀变大。

“两个意识相处在同一具身体里太久，就会互相吞噬，”

雌性鱼人点了点她的额头：

“尽快找到出去的路。将我们的同类还回来。”

其他鱼人推来了一艘小艇，摇晃的鱼尾在浓重的红色水面上画出无数曲线。

奥黛尔被她们托举上船，晕头转向地抓住船舷稳住自己。一离开水，小樱桃的鱼尾就开始褪去鳞片，被宇航服包裹。

“奥黛尔……”

一股细微的声音从水下传来。

她低头看水面，挡在面前的几缕湿发在颤抖着，几乎接触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她感到莫名的恐惧，感到自己冰凉的呼吸穿过发梢：

“我听到了……一些声音。”

用项链启动小艇，机器轰鸣着从雌性鱼人之间穿过去，她们也集体跟上，快速摆动的尾巴形成一片银色浪花。

那个的声音像包裹着毒牙的丝绒，擦过她的身体时引起隐约凉意：

“你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吗？来找我吧。来找我。我们是一体的。”

她只差一点就跳下去。这时小艇周围的鱼人坚决摇头。鱼人带有鳞片的湿润胸膛一起一伏，在灯光下如同银白色绸缎。奥黛尔听到她们在议论：

“他看上了这个孕母。”

“也许她应该留下来。”

为首的鱼人说道；

“鱼人的繁殖仪式，你知道吗？”

奥黛尔一点也不懂她在说什么。为首的鱼人不再说话，冲水下的同类打个手势。

其他雌性人鱼慵懒地，姿势优美地举起手回应。最终只剩下一人猛力摆动尾巴，登上小艇。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潜入水下，歌声逐渐飘远。

陌生的雌性鱼人脱去了自己身穿的轻薄罩衫，将自己的腹部展示给奥黛尔看。

那一瞬间，深沉强烈的腥臭气味滚滚涌入奥黛尔的体内，伴随着这股气味冲击的是她看见的，横贯鱼人的胸腹部的多余肢体。

把它叫做多余也不合适。它像是一只雄性鱼人被粘连在了雌性的腹部，只露出半个头和前肢，在她的怀抱里舒服地哼叫着。

奥黛尔伸手去触摸她的腹部皮肤，感受着它柔韧的表皮和绵软紧实的肌肉。雌性鱼人的皮肤和雄性鱼人连接的部分是黑色的，血管不断向外排出黑色汁液。在他们相接的边缘，有几块皮肤已经破裂了，包裹在表皮之下的红白色的肉质渗出漆黑液体，那就是腐烂味的来源。

“鱼人在繁衍时合二为一。”

鱼人蹲坐在小艇边缘，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你若是接受，也会和他这样生死不再分离。”

奥黛尔眼前的他开始涣散，出现重影。

“不……”

她只能断断续续回答道：

“让我回去。”

“再坚持一会。”

雌性鱼人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