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站在陵园墓碑前,他跪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头。
看守所的管教一直没有电话。
张鹿勾上班的时候看着他缠着绷带的额头,两腿张得很大,坐在他的大椅子上,“这是一百块钱,你收下吧,节哀啊小谢,按说不是直系亲属没有这么长时间的假,你走的这段时间活都是别人干的,我也很为难啊。”
谢伟毅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神情没有一丝波动,“哦,难为你了。”
比看守所管教消息更快的是调令,谢伟毅调到派出所,不再担任缉毒队的工作,他看着张鹿勾,对方依旧眯着狭长的眼睛,“新来的小孩也是刚从警校毕业的,我还得重新带新人,可真麻烦啊,你哥我是真舍不得你走。”
谢伟毅低头看着面前的男人,“嗯,我也是。”
“行了,收拾收拾,我开我的桑塔纳送你去新单位报道,咱不坐单位的三轮车。”张鹿勾手指缠着车钥匙,另一只手插着兜下楼点火。
谢伟毅没有立即跟着,他看着一直放在桌面上的寂静的红色座机,摸索着上面圆润的话筒,终于捧起了自己的箱子。
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空的位置,依旧没有柯至强和危远大的影子。
谢伟毅结婚了,赵艳婷坠着红色的绢花,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呢子大衣,旁边的婆婆端着盆,她咬着糖叫了一声妈,谢伟毅头发被发胶抹的直立,沾了不少彩带,站在一旁拘谨的笑。
人生两重喜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谢伟毅事业爱情双丰收,握着赵艳婷的手不住地哆嗦,背她下楼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块砖头,险些带着媳妇一起摔倒。
好在稳住了,旁边有人喊幸福要到了,幸福要到了。
他也一味的乐,出来的时候冷风一吹,冒出白色的哈气。
来的除了爸妈的亲戚还有以前的同学同事,他转了一圈看到了曾经缉毒队一起共事过的燕子,燕子当时是做内勤工作的,现在领着孩子,一个劲的恭喜,“抱歉啊,张队长有事来不了,让我给你带红包,祝福你和嫂子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谢伟毅握着红包,看着坐成一圈的人们,他们喝着可乐雪碧,时不时倒些散白,都在说着祝福,可他总觉得还差两个人,他拉着燕子到了一旁,“强子呢?危队呢?他们回来了吗?”
燕子那喜气洋洋的红脸蛋瞬间僵硬了起来,支支吾吾,“这种事我内勤怎么会知道啊。”
“那张鹿勾呢?他有没有提过?”他直接叫了名字。
“张队,很忙……”燕子避开了他的视线,“经常在单位看不到他。”
“张鹿勾的红包给你,感谢你们来参加我的婚礼,我第一次见到你家孩子,当作见面礼了。”
谢伟毅很快被人喊走,接下来的敬酒环节他觉得都在做梦,赵艳婷挽着他的胳膊,他一边谢谢一边喝酒,本来都是白水,可后来换成了白酒,一圈下来,他走路都晃起来,最后还是赵艳婷搀着他在大酒店前面合了影。
他对着镜头,摆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赵艳婷掐了他的手臂,“这辈子结婚就这一张,认真笑。”
于是,他重新笑,还不如第一张。
谢伟毅烟瘾越来越重,一件衣服翻来覆去穿,每次和赵艳婷出去都像是背包的,工资少得可怜,他人又直,赵艳婷几次三番让他去所长家里看看,他也不去,正赶上谢伟毅父亲去世,家里下葬花了一大笔钱,日子更紧巴巴的。
亲人相继离世,他不再是年轻人了,他有了白头发,有了眼角纹,睡觉的时候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在赵艳婷体贴他,两个人窝在一起听电台。
《电台情歌》的悠扬女声出来的时候,谢伟毅闭上眼睛,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好在房间黑,看不清,“媳妇,我们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他拥抱赵艳婷,赵艳婷回抱住他,以为就是永远。
丧期三天的时候,他去了市局,市局大楼没有电梯,他沿着外走廊往上走,边走边数楼层,脚步越来越沉,直到他看到陈慎。
这个只在名册里见过的脸,很神奇,他竟然一眼就认出来,他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只是反复看了很多次。
谢伟毅的心脏跳动惊人,要从胸腔里迸出来,翻来覆去,他确信,陈慎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带他进入冰封的极寒。
昔日的市缉毒队队长如今颓丧地靠在栏杆上抽着烟,一身黑色棉袄皱皱巴巴的,脚上穿得还是黑布鞋,似乎察觉到有人上来,侧过头,露出横亘半张脸的疤痕。
“您好,我,我是柯至强和危远大的同事,我叫谢伟毅,他,他们,还好吗?”谢伟毅想说这句话很久了,却没想到真正脱口而出这一天却是如此的沉重和痛苦。
尽管陈慎没有开口,可是铺天盖地的预感像是潮水一样溺毙了他,他深陷其中,无法呼吸。
甚至谢伟毅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手指已经掐进了肉里。
他未言语,答案已出。
陈慎用粗糙的手指捻灭了冒着火星的烟头,皮||肉烫起水泡,他站在高处,谢伟毅站在楼梯的半程,陈慎轻轻说,“你觉得呢?”
“什么叫你觉得呢?”
像是触动了什么开关,谢伟毅猛地两步并坐三步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这才发现这个比他大几岁的年轻人身体轻得厉害,几乎用力就能提起来,没有想象中的任何重量,他满口的咒骂都停在嘴边,说不出声音。
他放开他,良久的沉默。
冷风徐徐,似乎钟鼓市的天气总是这么阴沉,两个人就这么靠着栏杆站着,谁也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陈慎开口,“三年,我断断续续接到了他们传来的情报,把村子地图摸得七七八八,按照计划,我们进行围剿,危远大负责接应我们进村,柯至强负责稳住他们,不让他们察觉,但在围剿前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里面是一根小指。”
陈慎咳嗽起来,像是破了洞的鼓,“好在当时入警体检存了DNA血样,经过比对,是危远大的,这说明,说明……”
“暴露了。”谢伟毅接过话,点燃了一根烟,他猛吸了一口,脑子乱成一团,“那你们去没去救他们?怎么能抛弃他们?”
“永远不会抛弃!”陈慎骤然升高语调,毅然决然,“所以,我们开会决定提前一天即刻进村包围,就算是没缴获du品也要把他们救出来。”
陈慎眼眸通红,毫无组织的肌肉颤抖,脸上的疤痕十分可怖,“所以我带队,连夜开车终于赶在日出前进了村子,村庄地形复杂,稍有不慎车就会掉入悬崖而死,但情况比我们想象的顺利,顺利缴获了几个小作坊,那些村民就像是束手就擒一样,蹲在地上,指着散落在床上的一袋袋独品,但我们谁都没有发现,出村的路被封死了。”
谢伟毅倒吸一口凉气,连日来的重压让他浑身都疼。
“我的枪只有16发子弹,我们一行三十人,他们都是父母的孩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但村民有百余人,在日头爬到最高的时候,他们终于显现出了本来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当时太着急把柯至强和危远大找出来了,竟然没有发现这么大个村子都没有一声狗叫,只有一种情况,他们早有准备,有人,泄密了。”
“是谁?”谢伟毅呼吸急促,他不敢多想。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握枪的手是抖的,有人冲上来,要抹我的脖子,我扣动扳机,已经无法回头了,好在搜救犬来得及时,后续武警赶过来,那天,我最后的记忆是村民的黄土糊成的床。”
“黄土糊成的床?”谢伟毅站不住,他感觉浑身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流失。
“警犬围着炕头叫,我们开始挖,先是一个脑袋,之后是白骨化的大腿骨,最后越来越多的人骨头被挖出来,上层连带着肉和蛆虫,新鲜腐烂的恶臭骤然覆盖整个村子,我不知道有没有危远大,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柯至强,但我看着能够安枕无忧就睡在一堆白骨上面的村民,那个男人在对我阴冷得笑,我揪着他,踹了几脚,之后,我开了枪。”
谢伟毅难以置信地侧过头,逆光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一缕白发迎风而起,“但人没死,击穿了肋骨,如你所见,我已经不是警察了,今天来办离职手续。”
陈慎走起来,一瘸一拐,有些释然,“这些话讲了很多遍,但第一次是对着审讯者之外的人,我应该保密,可我做不到。”
钟鼓市的初雪悄然无息地降临,缓慢地飞扬下来,像是覆盖所有记忆的灰色尘埃。
陈慎走进门里,身形一点点消失。
谢伟毅伸手,接住坠落的雪花,雪花在他手里快速化开,形成一滩泥泞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