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子虽然崭新,却没了刚搬来时的温馨,冰冷异常。
好不容易找了个地方坐下,董留成四处打量起了各个房间。
房间的杂乱,与外头无异。
身为调停人,如果此时再起身逐个房间查看,只会加深双方的戾气,无异拱火。
偏偏于存富缺心眼,在挨个房间看了个遍后,才回到客厅,一屁股坐下,不住叹息:
“我说小龙、巧芬,你们闹什么闹哟!是没有吃的、还是没有花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吵吵嚷嚷,你们图什么哟!”
董留成不安地看了看马文龙,他一语不发。再看了看罗巧芬,她抱着孩子坐在一边,低头不语。
董留成干咳了几声,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到底怎么回事?一家人过日子,舌头碰牙齿,磕磕碰碰正常。过日子需要的是相互理解、包容。你们两个都需要冷一冷、静一静,好好反思反思。这样闹,不好。你们是好不容易走到一起的,不容易。你看,你们小孩都三岁了,最难熬的时候都过去了,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一切往前看。好日子在后头。咱们往后都是好日子。大家都不容易,都是为了这个家。谁家还没有个误会,有个不理解什么的。你们冷静下,等大家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人活一辈了是为什么、图什么?何必要为一点小事、琐事,三天一吵,五天一大吵,像话吗……”
话没说完,罗遇春不知何时从厨房里拿出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啪”地一声,拍在了茶几上,大声嚷嚷道:
“老流、存富,你们看看这把刀!就是他,一个堂堂的国家干部,受教育多年的人,竟然把切菜的当成了凶器,追着我囡屁股后头,说是要砍死她!这不是我编的。整栋楼的人都可以作证——他们全听到了。是他说的,说‘今天不砍了她,我不是男人’——你们说,这样的人,还是个人吗?”
董留成愕然。一向脾气温和的马文龙,什么时候成了这样的人,竟然会做出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于存富是明显知情的。他上前拉了一把罗遇春,劝他,让他坐下来说话:
“老罗,你都一把年纪的人了,火气还这么大?来来来,坐,消消气。有话好好说。我和董留成不正在批评、教育他马文龙吗?”
老头子气坏了,呼呼喘着粗气。
所有人的眼光,盯向马文龙。他是眼下所有迷团的缔造者。可他一脸死灰地抬了抬近视眼镜,隔着镜片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他发话了。可话一出口,满是怒气,盯向了罗遇春:
“你说些哪样?你不问问你们家的人,只会说我的不是?你不问她罗巧芬,这一切到底是为哪样?要不是她疑心生暗鬼,出门搜我身、进门说我找小姐,最后还诬赖我,说我把小姐带进家,我凭什么砍她?俗话说,‘欺人不欺头’,一个女人,欺人都欺到这份上了,我不砍她,还算个男人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家姑爷竟将自己推了个干净,反过来还倒打一耙,说出这样的话,明显是在责怪罗遇春处事不公,偏袒女儿不说,还养女不教。罗遇春一时气得浑身发抖。他嘴巴乱抖,说不出话来。老伴看到老头子受辱,张口数落上了马文龙:
“你这个挨千刀、批干巴的,你倒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说清楚,我家巧芬是为哪样要搜你的身、说你找小姐,难不成你做了些什么,你心里没有个数?她不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还是为了什么?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也就算了,你说说,你为哪样要打人、打人还要拿菜刀?你就这么恨我囡,要杀她、砍她?你今天是不是不杀了她,心有不甘哪?我是一听到你们吵架,腿都吓软了嘛!人刚进门,我人都还在大门外,就看到你拿着这把刀,到处追我家巧芬的嘛!你说,这些可是事实?!要是我有半句假话,我这把老骨头,死了都没有了葬身的地!你呢,你的所作所为,在这栋楼的上上下下,哪个没有看到?就算是我家巧芬就算是做错了,也轮不到你这么地吧?当着我的面,我是听到她求你了,求你别砍她,别杀她啊!你敢做就敢当。你来说说,当时我家巧芬是怎么求你的嘛!你就这么狠心、追她,手里还拿这把菜刀,从家里追到楼梯,从楼梯追到院坝,她是哭着、喊着,你都不肯放过的嘛!要不是这把刀不被人家抢下,她今天不就死在我们面前了?我的老天爷啊,我是哪辈子造的孽哟,让我白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话到伤心处,老人家老泪纵横,呼天抢地。
老人的哭声,撞击着每个人的心。罗巧芬捂上脸,再次嘤嘤哭了。
孩子在她怀中,两眼呆滞。天知道,眼前的一切,会留给日后怎样的记忆?
马文龙一声不吭。看得出,他气鼓鼓的。
董留成的心抽紧了。事态的严重程度,超乎他想象。原本以为只是一场夫妻的小矛盾,如今被近乎血淋淋的一切,刻画成令人胆寒的现实。看着曾经的同事、朋友,伙伴,董留成多想在这个时候,拉马文龙一把,挽回一切。可马文龙还是当初的马文龙吗?他心如刀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天,这一切是为什么哟!
马文龙不说话。于存富开了口,劝罗巧芬不哭,可不能哭坏了身子。罗巧芬在一阵低声哭泣后,抬起了头。她擦着眼泪,道了话:
“老流、存富,你们回吧。我们也回去了,回我家。这个地方不是我呆的地方。要是我再呆这里,作牛作马也就算了,我怕把我和女儿的命也搭上。讲真的,为了我,你们不值。我知道你们为我好、也为他好,可生来的毛驴变不成马,狗改不了吃屎的命……”
听到罗巧芬开口,董留成将身子转向她,示意她继续把话说开。
罗巧芬的眼中,多了坚毅:
“事情不复杂。当着你存富、于局长的面,我也说句真心话。我还是最后一声叫他‘小龙’吧。之前,我和小龙挺好的。可后来,不知你们一家税务局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分家,而且说分就分,分了个国税、地税来,一家人变成了两家人——算了,我也说不清楚这些国家大事,不多说了。我想说的是,自从你们分了家,我们家小龙就变了——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原本赵家巷道的老房子闹鬼,小龙住到我家来,在我家过得好好的;后来搬了这里,就跟着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变了人。以前我不知道‘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邪娘跳大神’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是知道了:他是变坏了,变得不是人。你们看我们家住对门住的谷文武,一把年纪了,放着老伴不让来,让她在老家养猪、种地;他倒好,一个人厚颜无耻,又嫖又赌的,还说什么‘远嫖近赌’,做这种事情心不跳、脸不红;搬进新房子,更是无法无天,不单是招小姐进家,还把小区当成了鸡窝、鸭窝,胡搞乱搞。连我隔着门窗,我都能听得见。我说他几句,说他,你一个五十多岁、快六十的人了,还找鸡,坏了辈份,就不怕报应?可人家那是大言不惭,说‘老马吃嫩草’、‘我不嫌烦她小、她不嫌我老’;我要的是‘小夜曲’,要的是‘半夜鸡叫’……这些事情我不瞎说,这栋楼很多人,都可以作证。我让小龙把好自己,毕竟单位也看你好,还准备提拔你当领导呢!可他说了,他们干的就是这一行,不跟小姐打交道不行,不晚上去加班不行。后来他动不动外出,还大晚上的去。我不信他,想不通,怎么深更半夜的,要去查什么税,还查小姐?结果,我盯他梢了。有一晚,我在一家酒店逮到了他。那晚我叫了个车,找了大半个下海湖,才找到的他。找到他的时候,他明明搂着个小姐,被我当场抓了个现行,他也软了,说改,我也信了——毕竟只是跳跳舞嘛。直到昨天晚上,我们卫生院要我去值夜班,我半夜里回家,家里竟然有小姐!我说他不要脸,他反咬我一口,说我作,说我冤枉他招小姐。你小龙说自己是男人,是男人敢做就敢当——当着众人的面,你说说,是不是这些事?”
马文龙低头不语。
他越是不说话,似乎越发证明了罗巧芬的话是真的。岳母一时情绪激动,接上了女儿的话:
“是的嘛,这些都是事实嘛!他倒好,反咬我家巧芬怀疑他不算,最后招小姐,是被我家巧芬捉个现行的嘛!”
董留成懵了。
马文龙真是这样的人?捉奸一事是真是假?理不清、理还乱的满腹疑疑问之下,他转头看向了于存富,向他求助,想他给一个答案。
众目睽睽之下,于存富坐不住了。他一脸羞红,借口“清官难断家务事”,起了身,一拍屁股,走了人。
于存富人的这一走,董留成明白了。是的,家丑不可外扬,如此丑事,于存富有何颜面,再来扯上一块遮羞布呢?
一时间,董留成无话可说。
沉默许久,董留成最终缓缓开了口。他劝罗巧芬不要急着离开这个家,有什么先冷静冷静再说。小龙这人,按理说本质不坏。现在你们都在气头上,特别小龙什么都不说,或许,他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情,也说不定。要是你就这样走了,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也不留有余地,他想改过自新,也成了无可挽回,那你们多年的感情,岂不白费?
不听董留成的劝,罗巧芬起身要出门。
门一开,罗巧芬站定了,再次对着身后的马文龙大骂不止。
她要在离开前,以这种方式,出一口恶气。
骂声惊动了对面谷文武家里的人。听着外头的骂声一阵高过一阵,似乎句句针对自己,谷文武坐不住了,开了门,往外探出了头:
“你这个婆娘,大白天的,闹什么闹?还让不让人过安生日子?”
他不现身还好,一现身,罗巧芬和母亲均是分外眼红。老人家手指他,和女儿一起骂上了,大骂不止:
“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为老不尊、老不正经的老东西!你完全是一颗老鼠屎,搅坏一锅汤!我看这栋楼的,也跟你差不多,上上下下,没一个好人,全是一伙烂人!完全是一箩筐的柿子掉地——没有一个好的!”
骂够了,罗巧芬抱着女儿,和父母头一扭头,走了人。
她这一走,再没有回来。
马文龙和罗巧芬的婚姻,就此走到了头。
两人离婚了。
一对在一起生活了四年的夫妻,至此分道扬镳。
两人离婚的这天,是一九九六年的春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