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骑几乎是横冲直撞般闯进榷场的,横刀立马收割生命。
慕容英的队伍早在救出赵晚舟、榷楼倾塌的前一刻就撤出了榷楼附近,却迎面撞上了与白鹰交战的李鹤霖。
李鹤霖不认识他,但他看得出对方与慕容九四分相像的面容,但他没有理会,手持长枪直冲副楼而去,在倾塌的一瞬间将长枪捅入立柱,踩着它借力腾空,紧紧抱住了从楼上跃下的章麓。他被惯性冲得砸在了二楼的栏杆上,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单臂挂住栏杆,一手抱住章麓,借着回荡的力道一跃而下。
他将章麓紧紧护在臂弯之间,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止。
骏马驰跃到主人身边,李鹤霖迎着热浪确认章麓还在喘息,果断将她扶上马。身后的卢康和楼松抱着晴野晴放,慕容九期期艾艾的捂着腰趴在马背上。
一行人越过燃烧的残垣断壁,再次回到了战场。
这是慕容英的白鹰与李鹤霖的墨云骑第一次正面交锋,慕容英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沸腾,他很想看看手中这支专门对付铁骑的军队有多强悍。他要砸碎这群人的脑袋,洞穿他们的胸膛,他要用他们的头颅去向主上换得最耀眼的明珠与军功!他要自己的名字永远刻在吐谷浑的丰碑上,他要让慕容家的荣耀在他的身上再次闪亮!
阴沉的夜幕被火光彻底点亮,刀锋摩擦的尖啸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河北大营的兵与慕容英的犬融为了一体,在这榷场中布下重围。
李鹤霖在橘红色的火光中提起了长枪,他怀中的章麓滑下了马,抽出李鹤霖马后背着的角弓,接过双竹递来的缰绳。
烈火将曾经的繁荣寸寸燃遍,照明孱弱而须臾的未来,李鹤霖持枪的手拨开焮天铄地的火幕,于飞灰和残片中直冲而去,犹如利箭一般直捣黄龙。
当炙热将晃动的人影吞噬,混杂着破空刺耳的尖啸,在天空狂舞时,两支注定碰面的军队已经撞在了一起。
飞箭不抵作用,被陌刀横扫而亡。一字排开的墨云骑横起陌刀挡住铁锤的链条,以一往无前的冲力推着这群侵略者后退。如蛇一般的银枪从人群的缝隙中贯穿而出,直逼慕容英面门,他翻身压在马侧躲过,抬起手中的长刀冲李鹤霖砍去。
然而马上的人早已窥探出他的意图,夹紧马腹急急转身,左手骤然拔刀,挥刀见血。
慕容英的后腰挨了一刀整个人都向前扑去,一百墨云骑将对手逼得步步后退,纵然武器精良,纵然链锤是攻克铁骑的利器,但强兵面前无生死,墨云骑有的是足以贯穿一切的力量。
章麓拉满弓弦,在李鹤霖勒马错身、刀光落下的一瞬间任由箭矢急射而出。
它穿过兵戈利刃,穿透慕容英的胸骨,穿过五年前的大雪,以兄长的一身血肉重塑战旗。铁蹄踏不穿章氏的脊梁,银刀划不破长城的铁壁,纵然朔气驱人,霜冻千里,我中原儿郎愿为民竭血,驱敌于千里之外!
烈焰无所有,聊赠一箭与君侯!
慕容英被这巨大的冲力击下马,瞬间就被李鹤霖的铁蹄踏碎。赵晚舟拉进缰绳挥舞着手中的刀,试图从这混乱的交锋中冲出去。
然而在他手持利刃劈开一名墨云骑手中的陌刀时,箭矢再度而来!冰凉在脖颈处炸开,粘稠的念想匍匐在湿润的眼底,过往的嶙峋在这一刻如瀑布般倾入脑海。
“没人能在践踏了我的国家后,还能活着离开。”
章麓双手的伤口再度裂开,黑色的手套被血浸透了,在火光中泛着隐隐光泽。烈焰灼烧着她的衣裙,却烧不毁她的灵魂。从她浴火重生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人能在中原的土地上行尽恶事后还能全身而退!
“杀了他们。”
长枪横扫,鸣镝铮铮!
慕容英带来的也不过是百来人,德州培养的白鹰不多,就像赵晚舟说的那样,多是为奴为婢,成为吐谷浑的眼,他们没有强健的体魄、没有为国而战的决心,他们只是匍匐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的乞丐,在盛世繁华下追讨指缝中露下的辉煌。
这样的人,纵然手持利器,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这场战役,以嘭嘭烈火作为结束,垮塌的繁荣带起热浪与烟尘,湮灭在一片废墟之中。河北大营的指挥使被卢康捆了起来,丢进了囚笼。
李鹤霖揩掉脸上的血迹,温柔透进眼底,他望着持弓的章麓,轻声道:“回家。”
*
榷场的火烧了一天一夜,在附近村子的百姓和墨云骑的全力扑救下,没有使其引燃山林,已是万幸。
李鹤霖调来的东郡的府兵,在现场打扫,并将一切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留存起来。墨云骑许多人重伤,便暂时在山脚下的前邓村中修养。
章麓的手伤得极为严重,连东西都拿不起来,李鹤霖从赈灾营地调了一位随行的太医,那太医在屋子里呆了许久都没出来,双竹靠在门口的墙壁上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屋内,太医隔着用麻木搭起来的简易屏风说着病情,并叮嘱章麓在伤愈前不可再动用双手。李鹤霖一言不发的给章麓喂药,待太医离开之后,才出声:“卢康和楼松他们分别带人去了附近的几座矿场,都没有看见账本,但发现了不少看守死奴的白鹰,我已经让人快马加鞭给父皇送信,相信过不了几日,朝廷的兵马就会赶到全权接管这里。”
喂完药,李鹤霖用湿了温水的巾帕给章麓擦脸,最后擦拭自己的双手:“东郡闹出这么大动静,平原郡那边肯定会得信,咱们没拿捏到切实证据,没法问罪付瑜,但河北大营与吐谷浑人沆瀣一气,放吐谷浑人深入就逃不掉叛国的罪名,柳杰也会跟着吃挂落。”
章麓椅在被褥卷成的软靠上,说:“这一把火烧得太干净,付瑜完全可以推脱说不知情,但他纵容杨怀广放贷的事总是事实,你逼他拿出修缮房屋的钱财,就是逼他动他贪墨的银子,他肯定会想办法去补这个亏空,最好的方式就是从材料费上入手。以次充好,短时间内看不出问题,你又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待日后你走了,楼塌了,上头下来问责,他也完全可以把责任甩给你,说是你让他这么做的。无论真假,事是你在的时候办的,你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再多的辩白都会被人当做你想要逃脱责任的把柄。”
李鹤霖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当时只是想给付瑜点教训:“你有什么想法?”
“引君入瓮。”章麓道,“告诉付瑜这次的修缮要公开募集人力、物力、财力,让愿意干有能力干的工匠,能在短时间内提供材料的商人都来平原郡,朝廷会给出令他们满意的价格,哪怕高于市价数倍也无所谓,要的就是在七日之内完成所有民房的修复。”
“他们会上当吗?”
“会。”章麓道,“能聚集在平原郡的商人,没有胃口不大的,否则也不会被冒着杀头的风险开采私矿,平原郡雪灾能瞒三个月,如果没有这些商人的守口如瓶我是不信的。我于清潭有救命之恩,虽然我从不要求她必须忠心于我,但将我卖得那般果断,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从中也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
“当一碗水端不平的时候,只有牺牲最善良的那个,才能风平浪静。”
章麓不知道清潭为什么出卖自己,但她不想问,因为她怕对方的理由会让她动了恻隐之心。
“别想了,好好休息,你身上的伤太多,腿上还有烫伤,很容易引起炎症,放宽心睡一觉,之后的一切都由我来办。”李鹤霖为章麓掖好被角。
“你不怨我涉险吗?”章麓问。
晌午的光辉透过窗棱照进斑驳的墙面,简陋的木床边,李鹤霖的身影一半向阳一半幽深。
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章麓的脸,淡声道:“我不可能将你关进笼子里,折了你的双翼。我只希望日后在你做出每一个决定的时候,都想一想……都想一想你的父母。”
他想说的原本是‘我’,但话到嘴边发现自己对于章麓来说,什么都算不上。
章麓朝着李鹤霖展开双臂,李鹤霖不明所以。
章麓道:“不是要我好好休息吗?我的手伤了,不好用力,你扶我一下,让我躺下来。”
李鹤霖愣了一下,然后站起身,在章麓满含期待的眼神中手足无措,他轻轻弯下腰,一手搭在章麓的背,一手撑在她的膝弯,将人平放在了木床上。
随着他的动作,老旧的木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令两个人都有些脸红心跳。
“我不会再这样吓你了。”章麓在李鹤霖耳畔轻声说道,“我未来的夫君大人。”
*
李鹤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这间屋子的,只记得外面的雨下了很久,久到心中的火再次燎到了第二道门闩,他才一梦惊醒,匆忙的退开。
门外站着的几个人看见屋门开了,瞬间转过视线,几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久。
“都看着我干什么?”李鹤霖将屋门关上。
卢康有点脸红,他摇摇头道:“没什么,就是几个矿场都封死了,咱们的人手不够,还得让东郡的府兵暂时看着,弟兄们都让太医看过了,都是皮肉伤没啥事儿,养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
“死去的兄弟都记好名字,回去给他们的家人一笔抚恤金,待京畿的皇庄整顿好,优先供给他们。”
“明白。”
李鹤霖将先前章麓的提议说给卢康听:“你先回平原郡,将此事告知王临之,他会知道怎么做,那些搜出来的兵器,先封存在矿里,只带一纲让马景川先行运回长安给满朝文武看看。”
“那小王爷带来的人呢?”
“全都带走,务必保证东西能平安抵达长安。章麓已书信给清河郡守容大人,你着人把信送出去,守备营那边自会派人来镇场。”李鹤霖交代道,“河北大营得有人管,你让徐松点上五百轻骑拿着我的大印去,凡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是!”
*
待章麓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屋外乱糟糟的,章麓迷迷瞪瞪坐起身,就瞧见李鹤霖正躺在地上,身下铺着一张烂了边的席子。
“醒了?”章麓那边一有动静李鹤霖就睁眼了,他站起来扶着章麓,“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再睡就睡满十二个时辰了。”章麓被他扶着坐在了木凳上,指着窗户问,“外面怎么了?”
李鹤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那群死掉的商户的亲眷和下属,正嚷嚷着要给个说法呢。嘁,私开矿场贩卖死奴,朝廷还没治他们的罪呢,自己倒先上门来找茬了。”
这些商户倒也不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来找李鹤霖的茬,只是他们来这里做生意,货都存在榷场的库里,如今榷场整个都烧没了,他们的货也等同于灰飞烟灭,这本来就是货主的还好,亏了就亏了,能保住命就行,可其中不少都是那些大商人手底下的掌柜,货没了只一句被烧了哪儿就能打发了主家呢?
回头还不是要他们赔,可他们哪儿有钱赔啊!
章麓明白他们就是想要官服开张单子,证明其中缘由,好让他们回去跟主家有个交代。但章麓暂时并不想这么做。原因无他,这里的事目前对外的说法是有土匪打劫,被墨云骑消灭,如果官府按照这个说法开,朝廷那边就有理由质疑先前李鹤霖送去朝廷的折子。
可若不按这个说法开,就等同于暴露了章麓与李鹤霖接下来的谋划,会打草惊蛇。
所以章麓直接给他们打太极,无论谁说什么她都是好好好,有时候某人说到伤心处开始情绪爆发,她也跟着爆发,要哭一起哭,谁也别嫌弃谁。
这直接给商户们整不会了,要不是忌惮着屋前屋后都是兵,这群商人早就翻脸了。
李鹤霖就虎视眈眈的在一旁看着这群商人跟章麓嚼缠,他原是不想让章麓管的,奈何不止是他,连带他手底下的兵都是暴脾气,多说两句就要暴起,只能拜托给章麓和双竹来办。
不知道是不是眼瞧着章麓好脾气好性,有些观察了四五日的商户也纷纷涌了过来,双竹一点人数,对章麓点了点头。
章麓站在院外的树下抬了抬手,墨云骑拉开战线直接将整个院子都围了起来。
“哎?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有商户大喊。
楼松拎着一张盖了大印的黄纸,高声道:“三皇子有令,尔等涉嫌走私金银铜铁,买卖人口,按我朝律令,凡走私者抄家流放八百里,各位,这这儿呢暂时还没捅到皇上面前,俺们殿下愿意给各位一个机会,凡是老实交代的,俺们殿下保证不会为难他,还会安安稳稳的送他出东郡,但如果有人敢耍诈,哼哼……”
墨云骑齐齐抽刀。
“那就别怪俺们不客气。”
商户们瞬间大惊失色,有人试图闯出去,却被近在咫尺的刀锋挡了回来,有人试图狡辩:“这德州背靠京城大人物,我不想干也不行啊!但我只跑过几纲货,都是应付了事,毕竟还要生活,家里也有孩子要养,得罪了大人物,这一家子没了营生是小,万一死人了才是事大!”
楼松不信他们那套,摆摆手让人搬了几只大箱子过来,这些箱子上还沾着干成硬块的泥土,正是李鹤霖从矿场挖出来的,里面全是榷场的交易明细。
楼松骑在马上,单肘撑在膝盖上,压低了身体似笑非笑的扫视着一众行商:“各位如果心存侥幸,咱们就直接对账,俺还是那句话,主动承认的,墨云骑自会送他安安稳稳的出东郡。”
树下的章麓轻轻摇了摇扇子,对双竹道:“盐、铁、铜、金、银皆受朝廷管制,想从中牟利定然要在朝廷内拥有强有力的靠山。这些商户是依托榷场而存,说句实话就是命握在榷场手里,这得拿出什么样的条件,才能让这群商户心甘情愿的为他们卖命?”
双竹摘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章麓摇头:“都是家有老小,还没享受够的贪婪人,还不至于为了钱财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这榷场应当是有免死金牌给他们。就像贺兰山的盐井,一直都是裴氏在经营,他们按月会与户部稽查账目,户部在盐井也设有监察寮,但盐井的油水太大,处在相关位子上的人哪个不想捞一笔,许思政的前任就是想在这上面做文章,却不想被裴氏拒绝还一状告到了陛下面前。”
双竹垂下眼眸:“但陛下没有护着裴氏,反而让裴氏一脉彻底断绝。”
“这就是世家的威力。”章麓道,“世家拱卫皇权,早已与皇权融为一体,皇帝没有自己的势力,就只能依靠世家。裴氏的不配合阻拦了世家的路,就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双竹与双菊是裴氏的旁支,算起来应当是裴镜的外甥与外甥女。
当年裴氏大祸,姐弟俩是被出嫁的裴镜一捧土又一捧土从乱葬岗里挖出来的。泥土沾染了红色的嫁衣,陷进涂着蔻丹的指甲,章弋在虞庆侯府中宴请宾客掩人耳目,而她坐在乱葬岗中近乎哭瞎了双眼。
双竹也曾是‘世子’的候选人之一,但他们姐弟并不愿意摘掉‘裴’姓,便只能作罢。
但本就是已死之人,这个‘裴’字便只能留在心里。
双竹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那头的楼松已经让人叮叮咣咣的钉柱子了,每格一人一根,将整个院子包围起来,然后再用木板横着从脚下一路钉到头顶的位置,只有眼睛的地方留有巴掌宽的方西。
待‘院墙’落成,楼松拍拍手道:“想好了就将自己的名字和商行名字写出来,从这个缝隙里递出来。”
“这也没有纸笔啊!”
“自己的衣服就是纸,身体里的血就是墨!”
“这……这!简直欺人太甚!就不怕御史参你们!”
“那也要等各位平安出去之后!”
说罢,楼松再不理他们,将马鞍从马背上取了下来,铺放在地上盘腿坐了上去。太阳一步一步缓慢的移动着,将树荫逐渐延伸到了他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