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麓被三人回护在中间,一路不停的往下走。穿过层层艳红色的帐幔花廊,越过一扇扇紧闭的门扉,无数人涌上来又入下饺子一般被丢下去。一名身穿劲装的侍从冲破阻拦抵达章麓近前,脸上的兴奋还未及收敛,就被章麓随手抽出的匕首捅了个对穿。
章麓的长靴从他身上越过,一路走到敏月面前。原本还老神在在看着这一场武斗的敏月被吓得四处乱窜,被晴放直接抓了出来。
“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是莱安大长公主的人!”敏月试图抬出长公主将章麓吓退,但章麓不为所动。
她直接关死所有门窗,将外界虎视眈眈的目光隔绝出去。那白面书生早已消失,有人继续淡定的嗑瓜子,事不关己的看热闹,有人忧心忡忡想要从外面再搬救兵。
章麓,虞庆侯章涛之女,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泰安帝陛下颇为满意的皇子妃人选。
无论是哪一项,都足以让那些与榷场分割不开的人恐慌。
她必须死在这里,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别说莱安大长公主,就是太后在这儿也救不了你。”章麓说,“告诉我,许清月是谁的人,还有多少像她这样的人?”
外面的人一波又一波,先前引路的小厮站在了一众弹琴侍女的中间,开启了赌局。人们哄闹着下注,晴野晴放握刀的手因为过多的挥刀而疲惫。
“你死定了!还有闲心在这儿问这些?”敏月扭动着身子要从章麓手中挣脱出来,章麓轻笑一声松了手,看着她飞扑到窗口高喊,“大外甥救我啊!”
就在敏月呼救时,有人发现榷场的门打不开了,就连窗户也被从外钉死。
“怎么回事?”有行商站了起来,四处拍打着窗户和门,却没有一个人应声。直到一声尖叫划破嘈杂,火苗顺着一楼华丽的帐幔燃烧起来,其他人才察觉不对,纷纷试图冲破大门逃出去。
慕容九试着推了一下房间的窗户,能推开,他朝下忘了一眼,只见楼外早已没有任何百姓的踪迹,只有一支身着皮甲的队伍将整栋楼都围了起来,而在楼底的地方,堆积着许多浸了油的干草,士兵将火把丢在干草上,橘红色的火焰瞬间窜上了二楼。
“是慕容英!”慕容九道。
“来得真快。”章麓抓住敏月,望着楼下慌乱的人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大堂里彻底乱了起来,那小厮飞快的跑下台子,场中央弹琴的人也没了影,只有慌乱的死奴互相抱紧彼此,偶尔有人浑水摸鱼抱走一个,被其余死奴混乱的拍打。
底下太乱,原本追杀章麓的人都改变方向破窗,想要保护自己的主子跑出去。但火烧得太快,只眨眼的功夫便蔓延到了二楼,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
章麓四人撕开外袍将茶水泼透,绑在口鼻上阻隔烟雾转身往顶楼跑:“告诉我许清月的事,我保你不死!”
敏月不从:“你肯定会杀了我的!”
章麓懒得跟她废话,直接拎着她的领子将她的脑袋往火苗里推,灼热的火焰燎伤了敏月的耳朵,痛得她直叫:“许清月是假的!假的!”
章麓将她拎回来,一脚踹开一间还没烧着的屋子,将她丢了进去:“说!”
敏月虚捂着被灼伤的脸,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快速说道:“许清月姐弟俩早就被柳杰给玩儿死了!现在的是假的,是从望月楼出去的白鹰!之前在洛阳云上苑待过一段时间,搭上了当时携妻儿在洛阳避难的傅云期傅大人!没多久又被主子送去了章弋的府上,让她拿什么东西,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改朝换代之后没几日,她就赎了身,想必是那东西到手了,否则主人怎么也不可能让她那么轻易的离开啊!”
月光划破了窗棱投在地毯上的阴影,章麓蹲下身,肘部撑在膝头,半张脸都藏在了昏暗之中:“长安有多少这样的白鹰?”
敏月想了想,道:“从我手中送出去的,少说也有五百,就今日着榷场您也看见了,那些死奴中就混有白鹰,不过这些白鹰都是生死自负,但只要完成任务就能恢复自由身。”
“安化的白鹰呢?”
敏月摇头:“他们不一样,他们是探子,是兵,这里的只是奴才。”
“这里的有刺青吗?”
“有!”敏月点头,指着自己的腰:“都纹在腰侧。是红的。许清月也有!”
“最后一个问题。”章麓俯下身,掐住敏月白皙又娇艳的脸,“你是谁。”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刀光与皮肤交错,双方在退后的那一刹那间,同时出手。
嘀嗒……嘀嗒……
章麓的右手小臂被划出一个大口子,红色的鲜血顺着被划开的衣料落在地面,瞬间被灼热的气息蒸腾。而她右手正攥着半张被撕掉的人皮面具。
“姑娘!”晴放扑过来,慌忙从腰包中拿出纱布为章麓处理伤口。
‘敏月’的眼神变了,变得锋锐,他伸出手撕掉剩下半张人皮面具,右脸颊上还残留着被灼烧的痕迹。
“六姑娘是怎么发现我的?”恢复面容的赵晚舟轻轻笑着,丝毫没有被看破身份的惊慌。
“你不了解女人。”章麓丢开手中的人皮面具,“生过孩子和没生过孩子的女人是不一样的。清潭在离开范阳后,生下了一个孩子,即便她极力维持着少女时的体态,但也难以掩盖她的憔悴。大同商号花了那么久的时间,都没能在德州立足,她又凭什么?凭着在解语楼学的那些?不够,远远不够。”
赵晚舟耸耸肩:“除此之外呢?还发现了什么?如果你仅凭这些就能猜出我的身份,那也太过运气了。”
章麓抬指点在自己的右脸:“大火燎破了你的面具,我问道了与人肉烧焦不一样的味道,你知道的,我在古马坑闻这个味道闻了一天一夜,没人比我更清楚。”
赵晚舟脸上的笑意落了下来。
“赵知舟被抓,是因为他确实没有参与太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到底在做什么,他从头到尾都只是想赚钱,想给自己的弟弟一个安稳的生活。”章麓表情复杂的看着赵晚舟,“但他没想到,自己的弟弟有另外一个主意。白鹰不是五年前才有的,是早在吐谷浑的神花公主嫁到中原就已经存在了,他们隐藏的很好,直到有人发现了这个秘密。”
“发现他的人叫元逯,是王智头顶上的的校尉,是元暮与神花公主的儿子,是吐谷浑声望最高的皇室成员。元逯隶属于锋云骑,与章云锋是至交,他将王智告诉他的事告诉了章云锋,但章云锋没有在意。”
“元逯又将事情告诉了神花公主与元暮,但他们同样也不在意,可这他们不在意的点与章云锋不同,章云锋是真觉得这件事就是单纯的有人在卖人,所以你和赵知舟才会被罚。五年前我从守备营离开时,看见你和赵知舟跪在校场想必就是因为这件事吧?”
赵晚舟鼓了鼓掌:“六姑娘聪明。”
“而元暮和神花公主之所以不想让元逯在意,是因为他与章氏兄妹的感情太好了,怕他知道接受不了。所以他们糊弄了过去,但反过来就开始联系吐谷浑。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吐谷浑王那么狠。”章麓顿了顿,“元逯死了,死无全尸。”
“他在吐谷浑的声望太高,吐谷浑王容不下他。”赵晚舟沉声道。
“不错,我之前一直不明白,神花军的令牌为什么会在你手上,现在我明白了。”章麓说,“神花公主反复强调着自己没有背叛任何人,不该有如此下场,我以为是她太单纯没看清自己的位置,现在想来傻的人一直都是我,她没有背叛自己的国家,没有背叛吐谷浑王,却遭到了吐谷浑王的背叛!”
烈火烧到了三楼,脚下的地板散发着滚烫的热度。
赵晚舟面露疑惑:“神花军令牌不在我手上。”
“或许吧。”神花军令牌此生确实不在赵晚舟手上,但上一世却在,他因此成为了李谨焕的亲信和钱袋子,为崔氏代理朝纲平添助力。
可之后呢?李谨焕登基之后呢?整个北境没有可用的将领,秦国夫人早就身死,李鹤霖和邓州伯被杀,靖国公病死,整个大梁只剩下西洲侯一人。
他一个人又如何能抵挡的住来自四面八方的铁蹄。
大梁被瓜分是注定的事。
章麓往赵晚舟面前走了两步,赵晚舟不断向窗口出退着。章麓逼视着赵晚舟的双眼:“在安化的时候你也一样!你说了与神花长公主一样的话!你说你从来没有背叛国家!你确实没有背叛,因为对于你来说,你的国家不在中原,而是吐谷浑!”
章麓的匕首以极快的速度朝赵晚舟的胸口而去,赵晚舟抄起烛台格开:“六姑娘还真是心思缜密。”
“比不得你!”章麓再度朝赵晚舟袭去,但赵晚舟早有准备,他抬臂破开窗户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顺着被破开的洞口往下望,楼下早已张开一张大网将赵晚舟兜住,只见他在网上弹了两下,然后利落翻身而下,骑上慕容英为他准备好的马给了章麓一个吐谷浑人的礼节手势。
“姑娘,火烧上来了。”晴放道。
章麓看向慕容九,顺着破洞指着对面的一幢三层小楼:“匕首能投到对面的柱子上吗?”
慕容九目测了一下,点头:“可以,你要荡过去?”
“九死一生,别无它法。”说完,章麓解开外袍,晴放和晴野也利落的剥掉了外衣。
“你们干什么!”慕容九背过身去,惊呼道,“三皇子知道了要杀了我的!”
一条三指宽的银白色长带子被递到了慕容九面前,章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把带子上的环扣扣在你匕首的倒刺上。”匕首都有倒刺,在抽出时能扩大伤口。
慕容九接过带子,看着这条长长的足有三个自己长的银色缎带,惊奇道:“天丝做的?你们藏在在哪儿了?”
他扭过头,发现只着内衫的三位姑娘腰围都小了一圈,瞬间明白过来。
慕容九:“……”怪不得之前觉得她们三个有些膀大腰圆呢,还以为练武的姑娘都这般,谁知道还藏着暗器呢!
顶楼的窗口被直接破开,四支匕首飞跃而出,直抵对面的屋顶的吊梁,顺利从吊梁的装饰孔洞中穿越而过。紧接着,四道身影从榷楼的顶楼一跃而下,伴随着银白色的缎带在半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直接荡到了四楼的走廊。
慕容英眉心一跳当即道:“放箭!”
无数箭矢铺天盖地而来,四人作势滚入房屋,以桌椅躲避,瞧着那些箭矢被钉在屋顶和身后的立柱上方。
慕容九:“他疯了吧!他一个吐谷浑人敢在这里放箭!不怕被发现身份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榷楼被烧掉,一定有兵将赶来‘剿匪’,不是东郡府兵就是河北大营,总之,这背后的人只需要往朝廷第一道帖子,说有吐谷浑的探子混进来联合地方私开矿藏,因内部分赃不均引起内斗,他们得知后出兵镇压,朝廷就怪不到他头上。”章麓的肩膀被箭头擦过,此刻火辣辣的疼。
晴放:“可东郡的郡守是柳杰的人,他会自断臂膀吗?”
“这背后的人也未必跟柳杰是一边的,更何况不是还有个付瑜吗?别忘了咱们怎么查到这里的,最后的替罪羊还得付瑜来做!”章麓破开背后的门,走到回廊上往下一看,发现眼前一片空旷,这桩楼是榷楼的四座副楼之一,副楼之外都是停放货物的仓库,此刻也被大火笼罩。
“这火太大了。”慕容九后退两步,“纵然我轻功盖世也过不去啊!”
沉闷的撞击声从楼下传来,显然是慕容英要破门了,这里的大门抵挡不了,这群人在五年前踏破了北宁关的大门,如今自然能踏破这小小副楼的大门!
轰隆的坍塌声震耳欲聋,哀嚎与厮杀声交融在一起,慕容英的人已经踏上了副楼,兵戎交锋只在一瞬!
真到生死关头的时候,人反而会变得平静。
章麓站在窗口凝望着下方的火海:“跳下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你疯了!不被烧死也得被烟呛死!”慕容九抓了抓头发,“要不然我跟大哥讨个饶,让他放我们走!反正他不就是想要我跪下来当条狗吗!我当就是了!”
晴野晴放没有说话,只是坚定的站在章麓的身边。
火花劈啪的在脚下爆开,随着如惊雷般的马蹄呼啸而至,章麓在残檐倾塌,要压倒这里的一切时跳了下去。
长枪的尖端在月光下泛着犀利的寒意,它刺破廊柱深深扎根,撑着它的主人纵身一跃,越过烈火与倒塌的屋粱,越过贯穿时间的星河,于今朝重叩鸿蒙,接住他此生最完满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