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殿内,泰安帝背对着徐太医站着,脸上无甚表情。
徐太医跪在殿下,不停地用衣袖擦拭额上冷汗。
“你的意思是,崔敏先废了?”良久的沉默后,泰安帝徐徐出声。
“是。”徐太医的头低得更深了,“伤在任脉,着实……着实是回天乏术啊。”
“因何而伤?”
“这……”徐太医有些踟蹰。
“实话实说便是。”
犹豫了一下,徐太医说到:“被河堤尖锐石块所伤,伤口……”
“说实话。”泰安帝威严的声音传来,吓得徐太医一个激灵。
他赶忙老实说道:“是……是被女子所戴的发簪扎伤的,虽然伤口被伪造成被尖锐石块划破的模样,但细看之后,能在任脉处瞧出一个圆形的细小孔洞,孔洞周围无锈蚀痕迹,应不是铁器铜器一类,只能是金玉这类入水不易腐蚀的器物,大小又符合的只有女子所带发簪。”
泰安帝转过身,看向趴伏在地上的人,说:“你又是如何对安国公说的?”
“这……”
“嗯?”
徐太医心中苦涩,不敢隐瞒,只能照实全告诉了泰安帝。
听罢,泰安帝轻笑一声道:“徐太医倒是挺向着虞庆侯。”
“臣不敢!”徐太医以头抢地,惊恐道,“臣绝对忠心于陛下,绝不敢结党营私啊!臣只是……臣只是……”
“只是什么?”泰安帝幽幽的问道。
徐太医苦闷的叹息一声,自暴自弃道:“陛下,安国公世子向来行事无忌,这五年来掳掠了不知多少良家女子。臣的师弟在邓州上河郡开了一家医馆,上河郡有墨家所建的工坊,那里住的大多都是工匠和商人,地位低下。他告诉臣,光是上个月就医了三名被.奸.污.虐.打.的女子。他偷偷打听过,这三名女子有两名曾是安国公府的丫头,一名的父亲曾给安国公府修缮花园。她们都是被安国公世子强.行.欺.辱.虐.打.成这般的,事后还给了一笔银子,说是买其清白之身的费用。这不是侮辱人吗?”
说到此,徐太医不禁想到自己待嫁的闺女,心中与那些遭难女子的父母感同身受,悲愤道:“一个月就三个,这还是肯去医馆的,又有多少为了名声不肯去的。她们都是市井小民,不敢惹怒国公府,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成百上千的女子养大了崔敏先的胃口,让他如今竟想将主意打到朝中官员的后院里。这……这若是再没人去管一管,他岂不是更加胆大包天!”
“臣一开始并不知是虞庆侯的女儿扎伤了他,只是觉得有女子有如此胆量,不应当被安国公府报复,落得个凄惨下场,所以臣遮掩了这件事。臣有罪,甘愿受罚!”
泰安帝久久没有言语,室内安静极了,孟德才垂头立于一旁,面上无波无澜,担心中却为章麓叫好。
良久,久到空气都快要被压抑凝结,泰安帝来施施然开口道:“徐爱卿,你可知你错在了哪儿?”
“臣错在不该遮掩此事,瞒骗安国公。”
“错。”泰安帝说:“你错在毫无凭证的臆测。”
他走到徐太医的身侧,双眼透过窗棂,看向外面的漫漫黑夜,说:“你师弟说的话你可查证过?”
徐太医一愣,道:“并未,但师弟为人忠厚老实,不会骗臣,况且崔世子的名声确实……不太好。”
泰安帝又问:“那你可能保证,那三名女子一定都是被崔世子所伤?”
徐太医:“……并不能。”
“那你又可能保证,在这视名声如生命的洛阳城里,那三名女子坦然就医,还与他人说起这件事,就没有别的所图?”
“这……”徐太医无法保证,因为他从头到尾只听人说,却从未求证过。
泰安帝叹息一声道:“徐太医,朕发此三问,并不是为崔敏先开脱。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朕最清楚不过。行事孟浪、冥顽不灵、不堪其用。可你不同,你是太医,你要医治的长安城内所有的名门望族,皇亲国戚。谁能保证府上没点阴司?若是你每一次,都只听得别人说一句坏话,便嫉恶如仇,替施害者隐瞒受害者,甚至蒙蔽圣听。若事实却如你听的那样还好,若不是呢?若恰恰相反呢?徐爱卿,你想过吗?”
闻言,徐太医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若真如陛下所说,那他岂不是成了帮凶!
“陛下!臣真的不是有意的!臣只是想帮帮那些可怜的女子,臣也有女儿,将心比心,哪个父亲会不想自己的女儿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见他情绪激动,泰安帝安抚道:“徐爱卿,朕并没有说你今日之事做错了。只是想告诫你,为医者,需良善,但不可滥用同情之心,否则早晚害人害己。至于崔敏先的伤,你既已下了判断,便无需更改,若是太后问起,你也照着先前的答案回复便是。”
“臣明白,臣遵旨。”
徐太医退出殿外,雪夜的冷风呼啸而过,吹得他一个激灵,赶忙拢紧衣袖,脚步匆匆的顺阶而下。经过广岳门时,恰巧碰见了入宫面圣的李鹤霖。
“臣参见三皇子。”徐太医躬身行礼,李鹤霖微微点头:“刚见过父皇?”
“是。”
“崔敏先的伤势如何?”
徐太医心中一梗,心想,怎么谁都知道崔敏先受了伤?
不过想归想,三皇子的问题还是要老老实实地回答,他说:“子嗣有碍,回天乏术。”
“怎么伤的?”
徐太医:“……”关心这个干嘛!
只能艰难地道:“被河堤尖锐的石头砸到,身上也有多处擦伤。”
李鹤霖点点头,道:“竟是如此,倒真是老天开眼了,您说是不是?”
徐太医:“……”这我该说是还是不是?
李鹤霖也没想让他真的回答,只是笑了笑便离开了,浑厚的声音飘荡在耳畔:“徐太医今日辛苦,早些回去歇息吧。”
李鹤霖来到明德殿时,泰安帝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桌上放着的各地方呈上的新年问安折子已经批完,这时还坐在这里,明显是在等他。
“儿臣参见父皇。”
“免礼,长话短说,你母后还等着朕呢。”
“是。”李鹤霖先说了诏狱里的事,然后说到章麓落水的事,并提出了自己的猜测,“各部各司都有端茶倒水的小吏,平日里并没有人重视他们,但往往越透明的人越危险。单今日落水之事,恐怕就少不了这些小吏的影子,否则如何能一步步将人引导到他们想要的去处。”
泰安帝:“但就算去查,西洲侯也完全可以与他们脱离干系,毕竟只有奴随主死,还没有主因奴亡的先例。”
李鹤霖:“儿臣知道,但德州雪灾是迫在眉睫的事,靖国公与安国公买卖人口的事还需要进一步查实,主要是被贩卖的百姓的去向,能救一个是一个,总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
“漕运油水多,历任发运使和转运使都少有不沾半点荤腥的。朕打算让你去德州赈灾,令程卫昭随行。程卫昭这个人与他父亲不同,应当不会左右你的想法。”
“父皇做主便好。”
泰安帝点点头,忽而想起章麓落水的事,不由叹道:“虞庆侯手中的兵权着实让不少人眼红啊。朕之前问你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李鹤霖耳根微红:“单凭结秦晋之好,不足以令虞庆侯动摇,所以儿臣不想因利益将人捆绑在身边。”
泰安帝挑眉:“那你想如何?太后蠢蠢欲动,你我可没有多少时间犹豫。虞庆侯可是非常疼爱这个女儿,若娶了她,说不定虞庆侯真就站在你的阵营里。到时候,于你登上太子之位,便是极强的助力。”
李鹤霖眉头微蹙,他不喜欢这种功利性太强的想法:“我不需要外力辅助,若是依靠虞庆侯才成为太子,那也太过软弱无能,于国家于百姓不是好事。”
泰安帝瞪了他一眼,说:“姻亲只是拉拢朝臣的一种手段,结成婚盟能省多少事你知不知道!”
李鹤霖反唇相讥:“父皇倒是娶了不少世家之女,可他们依旧利用小吏兴风作浪,也没见对您有多尊敬。我若要娶她,定然要她自己愿意,真心喜欢儿臣,绝不能是因为利益。”
“你!”泰安帝拿起桌子上的奏折都往他身上丢,怒道,“油盐不进,滚滚滚!”
李鹤霖灵巧躲开飞来的奏折:“不过父皇该下旨赐婚还是下旨赐婚,但一定要先问一下虞庆侯的想法!切勿一意孤行!”说罢躬身行礼,飞快逃出殿外。
走到门口时,珠帘内传来泰安帝满含笑意的声音:“小吏的事不能放明面上查,记得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李鹤霖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道:“知道了父皇!”
*
晋朝建国元年的上元节终究是在一场接一场的惊心动魄中度过。因落了水,章麓和章引玉还是病倒了,而黄媛媛也受了惊,一直避居不出。
章麓将苦药灌进口中,吞咽下喉间苦涩,道:“大同商号那边有消息了吗?”
晴放将碗放在桌边:“有了,还在拆解密文,春华和北雪姑娘已死的消息真的不告诉七姑娘吗?”
“告诉了她只会让她病得更重。”章麓揉了揉因高热而疼痛的额角,“太后和安国公敢如此算计我,我定然不能让她们好过。”
晴放后悔道:“当时奴婢要是在您身边就好了,以后您再外出,就让奴婢跟着您吧?大同商号的事让晴野和双竹去做,让奴婢专门保护您。”
章麓摇摇头:“人再多也比不过别人费心算计,以我的武艺若是还不能自保,你来了也不能改变什么。所以说啊,‘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1]。”
屋门被推开,一身劲装的晴野无声的走了进来,她快步行至章麓床前,将手中竹筒交给对方:“密文已经拆解出来了,请姑娘过目。”
章麓迅速打开竹筒,展开内里的薄纸,仔细读了上面的内容后,脸上的苍白更显三分:“傅云期可真是好样的。”
晴野晴放面面相觑。
薄纸被丢进火盆之中,瞬间焚烧殆尽。
章麓:“我要去趟德州,你们呆在府上盯紧傅云期,他与许清月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记下来,等我回来之后……”
“你要是想去,就必须带上她们。”虞庆侯夫人推门而入,身后的秋实端着一碗参汤,“云逸发现晴野翻墙出去,我就知道你又有了主意。我拦不住你,但我希望你也别让我太过担心。”
“娘……”章麓想要翻身下床,被虞庆侯夫人按下,“都病了就别起来了,待你高热退了之后,你去哪里我不拦着,但你必须带上她们。”
晴野晴放连忙点头附和。
章麓无奈:“娘……”
虞庆侯夫人:“自从五年前你从古马坑回来之后,便一直心事重重,问你什么你也不说。你有秘密,可以。你想为云锋报仇,可以。但你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让我和你爹担心!”
章麓无法,只能应声:“我知道了。”她端起参汤一饮而尽,然后让晴野晴放和秋实先出去,室内只留下她与娘亲两人。
“娘,我话要对你说。”章麓将傅云期和许清月的事和盘托出。
虞庆侯夫人听罢,眉头一皱:“按你的说法来看,许清月找上傅云期肯定是为了三弟妹留下的东西。三弟突然将裴氏的产业都交给引玉,以引玉的性子不会自己打理,多半是交给了四妹帮忙,那东西应该就在傅府。”
章麓:“我也是怕这个,所以想让晴野晴放盯着傅云期。”
虞庆侯夫人摆了摆手:“她们说到底只是奴婢,能不错眼的盯着吗?这件事交给我来办,我是他们的嫂嫂,时常串门是最最正常的事。你放心去德州,这边我帮你盯着。”
“谢谢娘!”章麓面带喜悦。
虞庆侯夫人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发丝:“傻孩子,你是我女儿,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章麓紧紧抱住母亲,前世的种种猜疑与不满,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临行前,她写了一封信给章启,希望他能帮忙查一下当年祁中岳运送的那批铁矿的来源。
她隐隐有一种猜测,那批铁矿很可能与德州有关。
*
黄夫人本还想待到二月初二的大朝会过了再回去,但上元节出了事,便什么想法都没了,在得了恩赏之后,直接收拾行囊催着夫君带着女儿离开了京城。
傅云期和许清月的事自然也就没人再提起,暂时搁置在了一旁。
怎奈何越不想见谁,谁就出现的越频繁。
章引玉病着的时候,姑姑总是会在傅云期的陪同下来府上看她。因着男子不好入闺阁,便只有姑姑一人陪着她,而傅云期是文人雅士,说话总是之乎者也的,章弋也接不上话,便总教人领着他在院子里到处转悠,自己躲在书房查这个妹夫今日说的话又出自哪里,是何含义。
可章引玉看见傅云期便犯恶心,又因着没拿到证据不能开口对姑姑说,怕打草惊蛇反倒令自己落得里外不是人。以至于心情郁郁,风寒一直反复,拖拖拉拉竟半个多月也没见好。
茗兰阁闭门谢客,而章弋除了落水那日看过引玉一回后,就一直被宫里的事牵绊着没能回家。
南栀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欲哭无泪。什么叫风寒反复,不宜见人,那是因为七姑娘溜出府去了啊!三日前王二郎君来看姑娘,她找了个很蹩脚的理由才将人打发了,等郎君下次来的时候,她又用什么借口来阻拦呢?
南栀只敢到无限惆怅。
至于安国公府一直没什么动静,关于外面传的是崔敏先自己失足落水的传闻,安国公府没有半点反驳,算是认下了这种说法,这让虞庆侯夫人稍稍安心。
不过,安国公突然要改立世子的事,还是让一些有心人抓住了机会,开始散播章麓的艳名,但陛下驳回了安国公的请求,斥责他此乃无稽之谈,并命金吾卫抓了散播流言最凶的几个人,各给了四十大板,有的身子羸弱挺不过丢了性命,有的只是瘫了三月有余,让许多看热闹的人都歇了心思,将这类话题都列为禁项。
人人对虞庆侯府敬而远之,倒是莱安大长公主三天两头往虞庆侯府里跑,美其名曰感谢章麓救她孙儿,但隔三差五带着她十八岁的次子一道来府上,总让人觉得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过,如今章麓不在府中,虞庆侯夫人自然也不会让莱安大长公主见到她,便三言两语打发了。
莱安大长公主自然感受到了她的冷淡,心高气傲的她自然不会再用热脸贴冷屁股,之后便再也没登过门。
当然,以莱安大长公主的脾气,又怎么会轻易就让事情这般过去。她但凡参加宴会,便会提起章麓不见她的事情,散播章麓高傲,不将她放在眼里的传言。
谣言这种东西,总有人愿意信,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章麓在长安的名声又跌了两成。
虞庆侯夫人无所谓,名声这种东西无关痛痒,既不会让虞庆侯丢了官,也不会让千金城倒了台,随他们说去,反正在婚配上他们也不打算高攀,大不了就回范阳,还能落个清净。
不过,相比于当事人的不在意和旁观者的看热闹,靖国公显然更在意章麓闭门谢客的原因。
“一个风寒而已,至于连大长公主都拒之门外?”靖国公不认为事情会有这么简单。
管家问道:“依公爷的意思是,这是障眼法?”
靖国公:“九成九。她去了安化,见到了赵晚舟,然后赵晚舟就在慕容英的面前自杀了。一定是赵晚舟对她说了什么。关键是说出来的这件事,让赵晚舟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管家倒吸一口凉气:“这么一盘,那就只可能是一件事了。”
靖国公点头:“德州的事瞒不住了,我们得早做打算。”
管家:“公爷打算如何?属下这就命人去做。”
靖国公手中的扇子不断敲击着掌心,过了约有半刻钟的时间,才缓缓道:“崔环已经是一步废棋,得找个理由让他与章麓斗起来。你去德州告诉张贺成,我给他的孩子和那女人一个荣华一生机会,但他必须把德州所有的事情都扣在崔环的头上。”
*
虞庆侯夫人倚着美人榻的靠背,看着东边的方向叹气,也不知道女儿如今走到了哪里。
而正被念叨的章麓此时刚走到河阳,就被三皇子逮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