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不大,从正门入绕过影壁墙,穿过前厅便是中堂。若是从东南角门进入,穿过三排抱厦便是东苑。东苑一共两个院子,一个是章弋平时呆的敏书斋,另一个就是招待李鹤霖时的中堂。
从中堂后的门走出,往西一路经过一排抱厦房便能看见一片院墙,就是虞庆侯所说的花庭。
庭外被灰白的墙环护,上面攀缘着只剩藤蔓纠缠的凌霄。一带浅细水湾,两架石板平桥,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院中有宽窄高低各色石子漫成的甬路弯曲交错,每一步都是花团锦簇,每一转皆有山石点缀。
再进数步,渐向西行,绕过三间抱厦便可豁然开朗。
抄手游廊环着一方小天地,浅细水湾在这里阔成了一方浅塘,塘中沉着数十条锦鲤,脚下有一白石板路可直通塘中绿岛。岛中单种一参天巨树,此时仅剩覆满白雪的枯枝。而树下站一美人,正望着北方出神。
卢康见状,没有再往前,只由李鹤霖一人步上了塘中绿岛。
“章六姑娘。”
章麓正望着祠堂的方向出神,忽而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转头望去,便见三皇子阔步朝她走来。
“三皇子。”章麓行了礼,“今日多谢三皇子援手。”
“援手谈不上,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李鹤霖说,“姑娘在此赏雪?”
话音还未落地,一声女子的哀嚎便传入两人耳中,李鹤霖动作一顿,闻声望去。
章麓轻咳一声,解释道:“花厅北侧便是祠堂,今日章瑾秋冲撞了您,三叔很是恼怒,下手可能略重了些。”
“无妨。”李鹤霖对于一个疯癫女子的下场并不关心,他招了招手令卢康上前,将他手中的金鳞孔明灯拿了过来,“这是姑娘落在河岸边的灯,还给姑娘。”
“多谢殿下。”章麓将灯接过。
“姑娘箭法之精妙,不失章氏一族之风骨,令人赞叹。”
“竹木小弓,比不得军中所用,当不得精妙二字。”章麓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金鳞灯,忽而道,“子夜将过,不知殿下可愿与臣女一同放灯?人都说,孔明灯可直达天听,每年上元节,天上的神仙便会注视人间众生,此刻在孔明灯上写上心愿,定能实现。殿下可愿一试?”
前世李鹤霖曾邀请她一道放灯,但那个时候三哥战死的消息刚刚传来,她根本没有心情。后来李鹤霖独自放了灯,但那灯尚未抵达高处便自燃了。
她看了看天,又说:“就是不知下雪是否还放的出。”
李鹤霖抬头看向黑压压的无星之夜,说:“虽天不遂人愿,但事在人为。”
卢康见状,出门拦了一侍女要了套笔墨。
两人在灯上各自写下心愿,李鹤霖写于麒麟首,章麓写于麒麟尾。
待灯烛点燃后,孔明灯乘着热风徐徐上升。
章麓看向李鹤霖,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不由问道:“殿下攻入长安那日,在永安伯府门前所说之话可是出自真心?”
李鹤霖诧异道:“你还记得?”他微微一笑:“自是真心,我姐姐是一位女将,当年跟随我父皇的人里近半数都被她救过,可她在父亲登基一个月前病没在邓州,而那些受过她救命之恩的人,却连个定国二字都不愿意给她,只因男女二字,何其可笑。”
“你说的对。”
橘黄色的灯光映着章麓苍白的面庞,以往只见过她英气勃发的模样,却从未想过她还有如此弱柳扶风的时候,李鹤霖不由蹙眉。
待两人放开孔明灯,看着那灯从两人之间缓缓上升,失去了暖黄灯光的映衬,身形单薄的章麓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脆弱。他刚想劝她回去休息,便见对方一个踉跄,直接晕了过去。
“袅袅!”
看见主子扶住章六姑娘,卢康惊呼道:“殿下!我叫府上的侍女过来!”
李鹤霖一把抱起章麓,冲出花厅:“叫人带路。”
卢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宛若住着一直聒噪的鹩哥,不停得重复着:“殿下近女色啦!殿下近女色啦!”
*
‘哗啦——’一声,茶碗擦着跪地之人的侧脸飞过,摔到冰凉的青石砖上四分五裂。
“废物!办事之前不会用脑子想想吗?谁让你把她们杀了的!”安国公气恼的在书房来回踱步,“如今外面都在传虞庆侯府的侍女落水,现在你把人杀了,他们找不到人,不就更做实这点了吗?事没办成,还折了太后精心培养的一枚棋子,你让我明日如何向太后交代!”
崔敏先的侍卫长跪在地上一言不发,身上的衣服早就被鞭子劈烂,露出身体上的道道血痕。
敲门声响起,书房外传来管家的声音:“公爷,徐太医前来回话。”
安国公怒目瞪向跪在地上的人,低声道:“滚!”
待那人踉跄的起身,艰难的翻窗而出后,才整理衣装,开门迎徐太医入内。
“徐太医辛苦了。”安国公微微躬身,请徐太医上座,给他倒茶:“这是上好的靳门团黄,您先润润喉。”
徐太医赶忙屈身避礼,推拒道:“不必不必,安国公多礼,此乃臣之本分。”他擦了擦额间薄汗。
安国公不再客气,他本身也不想给一个三品太医弯腰,主要是徐太医乃陛下面前红人,着实不好得罪,陛下令他前来为儿子看病,他也不能给对方脸色,否则便是驳了陛下面子。
“不知犬子伤势如何?多久可好?”安国公殷切的看着徐太医。
后者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心道‘倒霉’,怎么就被派来做这番苦差事。安国公和世子皆是人尽皆知的阴狠之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少人都在他们手上吃过暗亏。
如今崔世子伤成了这样,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迁怒。
徐太医脸上挂着些勉强的笑:“恕臣无能为力,世子的伤处已然血肉模糊,那处乃至关重要的任脉,经络尽断,以后……恐无法生育子嗣。”
其实早在看见儿子被抬进来,发现下.身的衣服被血浸润的时候,他就有此猜测,但还是不肯死心。没想到……没想到竟真成了这般!
那丫头下手忒狠!
他看向徐太医,一把抓住对方的手,目含希翼:“他是被什么东西伤的?匕首?还是女子的发簪?”
徐太医摇头:“不……都不是,看伤痕应是撞到了尖锐的石头上,身上多处都有划痕,尤其任脉周围划痕更多。恕老臣直言,御河面上看着平静,实则多有漩涡,稍一不慎就会被卷入。世子身上的多处擦伤应当就是这般来的。”
其实徐太医心里清楚,能伤得这么深,定然只有利器才能做到。不过身上的伤口众多,又做得以假乱真,定然有高人配合。安国公世子经常掳掠清白女子的事,他也有所耳闻,如今对方踢到铁板,他倒是不介意帮上一帮。
安国公不禁闭上了眼,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被浇灭,顿时不知该骂虞庆侯之女心思歹毒,还是叹他安国公时运不济、老天不开眼。
徐太医见安国公不说话,怕他迁怒自己,便找补道:“世子身上并无致命伤,无性命之忧,待烧退了之后,可寻精通此处的郎中续其经脉,或有回转可能。”
“能续?”安国公眼眸顿时发亮。
徐太医擦了擦汗,含糊说道:“若是养的好,应是可以。”还没等安国公再问,他又补充道:“臣不善此道,无法为世子接续,但长安城内不乏精于此道的人才,安国公或可找来,为世子诊治。臣还要回宫复命,先行告退。”
说完,也不等安国公挽留,提着药箱风一般的离开了安国公府。
安国公挽留无果,只能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思考着如何向太后复命,还有这世子之位……
他沉思了片刻,朝后院走去。
崔敏先的院子里,安国公夫人已然哭晕过去两回。她看着昏迷不醒的儿子,心中伤痛无以言表。不禁痛骂起虞庆侯府,对自小不对盘的虞庆侯夫人的怨恨更深了三分。
安国公到院子门口,便听见夫人的哭声,他不由的叹了口气,踏进院子的脚步也沉重了许多。
推开正屋的门,一股汤药的苦味扑面而来。安国公挑开珠帘,越过屏风,便看见夫人坐在床边,而自己唯一的嫡子此时面色惨白,嘴唇无色。
安国公夫人一见自家夫君,立刻站起身抓住他的衣袖,恨声说道:“一定要让容和的女儿付出代价!敏儿被她害成这样,她必须守在这儿伺候他!伺候一辈子!”
此时的安国公夫人那儿还有往日的高高在上,她就像一头失了幼崽的母狮,恨不得啖其血肉,噬其白骨。
安国公知道自己夫人怒极,但虞庆侯也不是好惹的,事情已经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太后都不好再出手。只能无奈一语点破她的梦:“夫人,虞庆侯不会愿意的。”
“他凭什么不愿意!”安国公夫人的声音陡然高了数倍,尖叫声如同吵架的鸭子,“我明日就进宫去见太后!不,我现在就去!”她想要回主院找进宫的腰牌,动作太大差点带倒屏风。
“你去什么,今日上元节,皇宫子时便落了钥,你怎么进去?”安国公拉住她,却被一把甩开。只听得夫人愤怒的吼声回荡在屋子里:“上元节怎么了?敏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容和生的那个野丫头合该受到惩罚!我要让太后赐婚,我要让她加进来给赎罪!我要让她一辈子都走不出安国公府!”
“你疯了!”安国公低吼道,“你真当委屈的是你儿子?真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安芙蕖,你平日里将容和当成假想敌就算了,如今在儿子的事儿上你还犯浑?还想让虞庆侯的女儿赎罪?你信不信,你今日敢请太后赐婚,明日虞庆侯就能到陛下面前告我一状,混不吝的踏平我们安国公府!你当他虞庆侯是好惹的?!整个大梁就两位一品军侯,你见了西洲侯夫人都点头哈腰的,难不成见了虞庆侯夫人你就能挺直腰板了吗?”
安国公夫人看向安国公,眼神癫狂:“崔二狗!如今出了事你就把责任推我身上?这恶心的计划是我提的吗?就算我冷眼旁观,也绝不会主动用这种法子迫害别人的姑娘!你别在这里假惺惺的当慈父,你姐姐几次三番这般算计清白人家的女儿是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崔家!是你姐姐想要章家的兵权,是你姐姐想控制章家给你那好孙侄儿铺一条青云大道!”
“你在这里胡说什么!”安国公低吼道,快步走到门边确认外面的仆人都被清出去,才回过头沉声道,“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给我咽到肚子里去!”
安国公夫人哈哈大笑,笑得癫狂又脆弱:“我忍得太久了,是真的太久太久了!也不知道安愉院那女人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为了她的儿子,就要牺牲我的儿子!我忍气吞声答应你们的计划,就是为了保我唯一的儿子一生荣华富贵!可是如今呢?因着你们的算计我儿子断子绝孙了!你们崔家就觉得亏心吗?”
‘啪——’的一声,安国公夫人被一巴掌扇倒在地。
房间内沉默了几息,静的落针可闻。
‘啪嗒,啪嗒’,安国公夫人的眼泪顺着脸颊落到地上,真个人就像枯萎的合欢花,失去光泽,充满苦味。
她的声音沙哑又绝望,低着头喃喃着:“崔环,我儿子废了,你知不知道?”
安国公看着陪伴了自己二十载的夫人,颓着肩膀,像是老了十岁。
他说:“我知道,芙蕖,我知道你想替他报仇,但你要明白,如今春华已死,连看着她的侍女也被杀了。外面都在传,是虞庆侯府的侍女落了水,两个侍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就只能咬牙认下这个说法。”
“那敏儿呢?难道就这么算了?”安国公夫人抬起头,脸颊上一个红印明晃晃的挂着,双眼通红,发髻散乱,眼神尖利宛若恶鬼,“你是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我儿子废了,你就好扶安愉院给你生的儿子上位!是不是!”
安国公叹了口气,她知道现在安芙蕖听不进他任何话,只能尽量把她的怒火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便道:“我不会不管敏儿,但你若想报复,只能控制坊间传言,让百姓相信是虞庆侯府的六姑娘落了水,污了她的名声,让这个计划拐回原本的结果。否则,虞庆侯根本不会同意女儿嫁入我们家,就算是太后出面也不可能。即便皇上因着此时放弃了将她许给三皇子,也不会为了我们崔氏得罪一个战功赫赫的戍边将领。”
低着头的安国公夫人眼神阴狠,她当然知道现在的情况对国公府不利对她不利。也知道今晚的事必然会被陛下严查,但她当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安国公夫人:“那就让人去传!总有人看不惯虞庆侯府,总有人眼热别人富贵,总会有爱嚼舌根的人云亦云,只要起个头,这谣言就止不住!”她似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着了魔一般向外冲去。
安国公跟在身后,在她即将踏出院子的时候,才用只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芙蕖,安国公府不能有一个注定绝嗣的世子,明日我便会请旨令立怀柔的儿子为世子。但你放心,无论世子是谁,敏儿都是我最疼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