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朝阳初升,盛京的天空仍旧带着风暴过后的冷意。
当季清吟风尘仆仆地率军归来,盛京已是另一番光景。
赵王赵盛伦已成周肃宗,盛京改天换日。
他未曾料到,自己誓死捍卫的大周朝,竟在自己率军于外时,已然沧海桑田。昔日的周世宗,终究成为史书上寥寥几笔的注脚。
当虎符亲自被他交于周肃宗掌中时,冰冷的金属在晨光下闪烁着微光,如同一段旧时的誓言,彻底尘封。
周肃宗审视着他,目光深邃,“季将军解甲归田,不后悔吗?”
季清吟低头一笑,淡淡道:“天下终有一主,季某既然已错过,便无颜再留。”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法撼动的决意。
说完,跪着的季清吟缓缓站起身,“自此,世间再无季将军,唯有一介平民季清吟。” 从今以后,他只愿守着她,只做她一人的守护将军。
“允。”赵肃宗微微颔首,嘴角浮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
儿女情长怎敌得过权势滔天,少年军,终究是年轻气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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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清吟快马加鞭,直奔曾经的赵王府,如今,这里已是巾帼宰相李子安的府邸。
分离不过数月而已,却发生了种种变故。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女子……
陌生,又熟悉。
她,竟比记忆中更遥远了。
她静立在庭院之中,背上悬着霸刀,周身杀伐之气凝如实质。
她微微侧首看向他,眸光淡漠如霜。
她身上的气度,已经截然不同。
那一瞬间,季清吟心中剧震——百里战神,已然归来。
“云舟,是你吗?”季清吟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敢置信,带着有些小心翼翼。
林云舟静静地看着他,良久,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她的眼神里,依旧没有欣喜,没有怨怒。
季清吟喉头一哽,声音更低了几分:“你……还好吗?”
她抬眸看向远方,声音平静得仿佛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在等子安,她会借飞鲲回来。到时,我要去忘川河,接他们回来。”
季清吟微微一怔:“小张么?”
“小张,王招财,还有大祭司。” 她的眼神依旧没有波澜,季清吟的心,却猛然收紧。
她连一句“他们已经死了”都不愿意说出口,而是说“接他们回来”。
她还是那个会护着同伴的林云舟,可是,那个会嬉笑怒骂的她……已经不见了。
曾经的一切,终究成了过往。
而她看他的目光,如同当初在妖界,看向黎星时一样——漠然,无情,疏离。
凭什么他也要成为她的过去?!他不愿接受,她将他们之间的一切,也都抛诸脑后!
不要!他不要成为她的过去!
“林云舟!”
季清吟再也忍不住,狠狠抱住了她,双臂紧紧地圈住她的腰。
林云舟微微一怔,没有挣扎,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松手:“清吟,我很好。”
她的声音仍旧是那样平静。
可是,正是这份平静,让季清吟的心沉入了深渊。
平静到让他心里更清楚了……
眼前的她,是林云舟,也是百里云舟。
可她,又不是百里云舟,更不是他所认识的林云舟。
旧人重逢,如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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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季清吟负手而立,举杯问月。
杯中烈酒灼喉,入腹如火,却烧不尽他心中的苦涩。
夜风吹过屋檐,酒香翻腾,他再一次想起了他们曾在月下饮酒的那一夜。
明明是逃课还耍赖,偏偏又不甘受罚,还闹着自罚三杯。
那时,她还是那个会仰头冲他笑,眼里有光,嘴里胡言乱语的小妖女。
他轻敲酒杯,笑道:“孤独不苦。”
明明他也曾离她的心那么近。妖界游玩的时候,她曾说过需要他,可如今她却要放下他了。
他好害怕,害怕她真的放下了他。
害怕那个曾经天真调皮,却又善良通透的林云舟,再也回不来。
“月啊——”他仰头望天,苦笑着呢喃,“我的小妖女,去哪里了?”
她不见了……
雪夜初见,她曾坚定地说,为何要杀保家卫国之人。
可如今,她却亲手屠尽御道,踏血而行,杀得皇宫血流成河。
她……真的变了。
可笑的是,她宁愿扛下天雷,也硬是要屠龙!
这般胡来的行为,偏偏又是她的性子,才能做出来的事!
他举起酒杯,声音微颤,“阿大,再取酒来!”
他要喝醉,只有醉了,才能忘记今日她看他的目光,忘记她的疏离,忘记她不再属于人间。
“少将军,不要再喝了!”宁二急匆匆夺过酒坛,满脸焦急。
“宁二,以后,不要再唤我将军了。”季清吟淡淡道。
宁大眉头一皱:“季……季少爷,您还是我们的主子,喝酒伤身。”
“对啊,季少爷!您还是我们的主子,宁二永远跟随你!”
“少爷,您这又是何必呢?” 宁二愤愤地把酒坛摔在地上,怒道:“永乐公主府的小张,王家的王招财,不都死了吗?!”
“少爷您的情敌都死光了!”
“不应该放鞭炮庆祝么,您不高兴么,您为什么还买醉啊?!小的不明白。”
“烈女怕缠郎!您的小娘子还不是手到擒来?还能攻不下!”
……
季清吟缓缓倒了一杯酒,凝视着酒中晃动的月影,眼底尽是酸涩。
心中,则尽是嫉妒。
满满的嫉妒,君子不该有的嫉妒!
那个小张!
那个王招财!
还有那个大祭司!
他们都能死在她的怀里!
他们的死,都让她动怒!让她惦记着去地府寻魂!
——而他呢?
他活着,他站在她面前,她却看也不多看自己一眼。这数月来,自己是有多么想她啊!
季清吟仰头痛饮,一杯接一杯。
酒好苦啊,可是孤独更苦。
“月啊,从今以后,我便牢牢守着她,只做她一人的守护将军。”
哪怕她再也不会回头,哪怕她已经不需要守护。
他仍旧会站在她的身后。
夜更深了。
酒坛倒地,酒液顺着青石板蔓延。
季清吟醉倒在小院之中,梦里,全是那个笑靥如花的人。
她曾经对他说,两个人的孤独,叫幸福。
可恶!这个女人,她对自己说过的话,都是敷衍!
都是敷衍……
即是敷衍,为何撩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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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尚书房内,周肃宗端坐于案后,眉头微蹙,手中奏折上的字字句句,如千斤重压在他心头。
虽是兵戎夺权,然既然为帝,他始终知晓一件事——江山易得,治国不易。
“山东、河南水灾,漂没四十余郡,流民遍地……”
他声音低沉,透着疲惫,指节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叩,似在梳理利弊,又似在权衡国策,“除了赈济,免除租赋、课役,子安,可还有何计策?”
李子安微微俯首,目光沉稳,心中已有计较。
“父皇,赈济虽急,然治标不如治本。治灾之策,重在防灾。”
周肃宗微微抬眼,示意她继续。
李子安沉声道:“不如由朝廷牵头,开凿大河。”
她条理分明地说道:“一来,赈济虽可救急,然粮终有尽时,若能雇灾民开河,百姓可得粮食工钱,强者有活可干,弱者不至于自卖为奴。”
“二来,河道更深,可提高排洪抗旱能力。”
“三来,河道通畅,日后救灾运粮皆为便利,且可促进各地商贸,繁荣经济,长远之计利国利民。”
李子安的提议,既顾眼前之急,也谋百年之策。
周肃宗沉吟片刻,目中透出深深的赞许,不愧是子安,谋划得周全得很,“妙计。” 他落笔,毫不犹豫地在奏折上批示。
片刻后,他继续道:“郑还想,在各地建立义仓”
李子安不疾不徐,语气沉稳:“父皇圣明。”
“然义仓虽好,不可过急。百姓尚未安定,仓储若空置,反增赋役之苦。”
“当务之急,乃免除粮役三年,使民心稍安,尔后方可择地而建。”
周肃宗缓缓点头,凡事须谋定而后动,李子安此言,正合他意。
殿内短暂的沉默后,周肃宗翻阅奏折,眼神微微一凝,随即抬眸说道:“魏臣言,据史书记载,洪灾之后,瘟疫往往接踵而至,还需派医者前去救灾。”
“是,魏大人所得即是。”李子安语气沉静,却带着一丝锋芒,“民间医者少,且看病贵,寻常人家往往是治不起病的,还得带病上工,因此,灾后极易发生人瘟。”
周肃宗眼神一凛,沉声问道:“子安,对此,你可有应对之策?”
李子安思索一番后道:“父皇,您可于全国各地设立官办太医署,招收民间可造之才习医。如此,既可救灾,也可为天下百姓留下生机。”
“子安,太医署一事,若由地方官员执掌,怕是易成敛财之策,贪墨难免。”周肃宗目光微沉,“得令太医院选派良医坐镇,由郑直辖。”
李子安略一点头,“父皇所虑极是。如此,才能确保公正清廉,真正为百姓所用。”
周肃宗负手而立,“朕欲救一国,不独救于一时。”
“传朕旨意,全国各地设立太医署,令太医院选派太医坐镇,广招生,普济苍生!”书案上的朱笔重重落下,批红的旨意,如定江山。
周肃宗目光停驻在李子安身上,片刻后,他忽然淡淡一笑:“子安,如今你辅佐朕,可是自愿?你可曾想过,如那季清吟一般,归隐山林?”
李子安微微一怔,坦然道:“昔日家父李长渊对我有养育之恩,而父皇您又对我有知遇之恩。”
“臣女只知辅佐之人,乃是天下共主,心怀社稷。”
周肃宗朗声一笑,眼底闪过一抹深邃:“好!朕果然没看错人。”
既然,他夺得了这天下,便要护好这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