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哭,莫哭……”
老迈的声音于耳畔响起,几根细竹大小的物什轻拍她的背,向繁白带点起床气地睁开眼。
先入眼的是颜色不一的圆柱,和向繁白突然缩小的脸一般大,上头缀着暗色的斑。
天哪,人的手指怎么发霉了!
垃圾腐烂的酸臭味钻入她的鼻尖,向繁白后缩脑袋,窥见了这发霉手指的主人。
那个哄小孩睡觉的仆役老婆婆只有半颗长毛的脑袋!
老婆婆被压扁的半张脸上,棕黄的牙齿随嘴的张合上下移动,把单一重复的话语放出。
她下巴转向向繁白,应该是眼睛的那两个血洞对准她。
“莫……”
“啊————!”
孩童嘹亮的哭声吵醒了宅邸里的其他人,样貌非人的老婆婆手忙脚乱地哄着这府邸里尊贵的小主人。
生怕小主人惊扰到府邸里其他人。
“小姐别哭了,别哭了。”
向繁白的身体不受控,她现在成了小孩子。
哭闹之际,一连串不甚齐整的急促脚步声响起,离向繁白越来越近。
宅邸的女主人带着卫兵,走入这间小孩哭闹的屋子。
“我来,你下去吧。”
女主人冰冷的双手接过向繁白。
老婆婆“咚”地跪下,满身裸露血肉的脸发颤。
“夫人!是老奴的错,扰了夫人的清眠,”那只有半个头的怪物老婆跪在地上,连磕了好些个响头。
“老奴错了,老奴错了,请夫人责罚!”
向繁白好奇这让怪物老婆婆如此惧怕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她回过头看宅邸的女主人——这具身体的母亲。
女主人脸又白又冷,像是在冰天雪地冻了三个月再挖出来。
“下去吧,领罚之后再说。”
“谢夫人!”
又是几个响头,那怪物弓着身子退出去。
*
“这是我第一次做这个梦。”
心理咨询室里,向繁白紧握双拳,指甲嵌入掌心,留下道道红痕。
“当时我以为这没什么,直到五个月前,那个梦缠住了我。”
向繁白抿唇,咽下那些情绪,继续向医生冷静地陈述。
陈述那座宅邸的兴衰和她在梦里荒诞的逃亡。
第二次梦里,向繁白还没睁眼,尖叫声和爆裂声利刃般地刺入耳膜。
向繁白艰难地抵御强光睁开眼,克服幼童对光线的敏感。
入目之处,竟都是红艳艳的火,从地里蔓延到天上,包裹住小小的她。
宅邸着火了!而她就在火中!
突然,向繁白被焦黑的手臂死死勒住,双脚离地,难以呼吸。她正要扯嗓子呼救,自己小小的五官全然被捂住。
手臂勒着她蹒跚向前,又倏地把她投掷到高处远处。
在向繁白变成地上鲜血淋漓的一滩肉前,她被人接住,被兵荒马乱地塞入熟悉的怀抱。
宅邸女主人抱着她,面上满是疲倦。
“夫人,我们必须得走了!”宅邸护卫催促道,他不想像被火烧死的护卫一样,把向繁白匆匆抛离后,立刻被这株连九族的火焰吞没。
女主人望向被大火吞没的华丽宅邸,之前照料向繁白的老婆婆被压下来的房梁压死了。昔日的繁华成了吃人的野兽,皇权要她们死,连没来得及跑走的仆役也要跟着受难。
若是繁白不必受这种苦便好了。女主人如此想着,心里隐隐约约有了打算。
被女主人怀抱着的向繁白不知道女主人的想法。她只是在断断续续的梦里,随着女主人和护卫丫鬟们逃亡。
向繁白也从护卫和丫鬟的闲言碎语中获知,自己这具身体是痴傻的,五岁了还说不出话 。
逃亡的人数在减少,女主人没了钱财,这帮人为着自己的生计,化作鸟兽散去。
向繁白身侧只剩下女主人。
她们的境况越发糟糕,吃穿逐渐简陋,然后是难以维系。
彻底没了钱财后,两人过街老鼠般流离在不起眼的乡野破烂小屋,因着官府的追捕,妇人不敢停下脚步。
日子过得艰难,女主人觉得无力疲乏时,便会看向她,企图从向繁白那双明亮的瑰紫眼眸中汲取活的力量。
在向繁白眼里,女主人的面容日渐苍白,原本饱满的脸颊干瘪下来,颧骨差点戳破纸浆般的脸皮。女主人每天都在咳嗽,时间久了,她也不自觉地在梦里咳嗽。
“所以,你害怕梦里的女主人吗?”坐向繁白对面的心理医生问道。
向繁白摇头否认,带着血丝的眼眸空茫地看向遥远的地方。
“您听起来可能会觉得荒谬。”
向繁白停顿了许久,低声呢喃:“这些梦让我……”
心理医生鼓励的看着她,向繁白却止住,没再说下去。
“好吧,如果你愿意和我说了,我随时欢迎。”
医生又安慰了她几句,建议她好好休息,实在睡不着可以去医院开些助眠的药物。
向繁白离开了心理咨询室,扶着楼梯缓步走下楼。
也许是熬夜后遗症,大脑血管阻塞,向繁白的头突突地疼,心跳频率随着楼层的降低而急剧上楼。
终于,站到楼道口,外头炽热到能吞吃人的阳光刺激她的眼角膜,她迟疑地迈出脚步。
刺啦——
她最后看清的是飞驰而来的失控沙土车。
而后,她鲜血如瀑地倒在地上,嘴边弥留着未对医生说出的话。
“这些梦让我觉得,我总有一天会去到那里。”
死后的世界先是纯白,随即是黑白相间。
不,黑的不是天地的颜色,而是麻绳般打结的头发。
“麻绳”挡在她的嘴前,她张开嘴去吹,半数的“麻绳”却被凛冽的寒风送进了她的口中。
“咳咳,汝汝醒啦。”背着她的女人声音很耳熟,女人转身,果不其然是梦里的女主人。
彼时,女主人的脸已经不复从前,上面满是细小的伤口,是被风冻出来的伤口。裸露出来的皮肤干枯,青青紫紫得像被钝器砸伤,其余部分白得和纸一样,简直就是具活骷髅。
馊味和难以言喻的腐烂气息从女主人身上飘来,向繁白悄悄屏住呼吸,上半身微向后仰。
“汝汝乖,很快就到了。”女主人示意她转头,向繁白用小手拍开女主人凌乱的长发,看向妇人所指的山坡。
黑色的尖角从密密麻麻的雪松林中冒出。
是座隐藏于深林中的屋舍。
雪忽地大起来,劈里啪啦地砸在树冠上。
女主人把她从背上换到怀里。
女主人抱着向繁白,庆幸自己当掉那么多衣裳却留着双好鞋。
冰天雪地的,穿着厚实的鞋,脚才不容易冻坏,才能带着向繁白逃从燕京逃到这。
又省出些细软银两,在关键时当繁白的救命钱。
风一刮,深林中的屋舍露出清晰的轮廓来。
那是座道观。
走近看,道观大门紧锁。
隔着厚厚的木门,女主人能从山路厚冰的碎裂声中听到里头道童们诵读的声音,时不时传来零星笑声。
道观给女主人勾勒出一片桃花源。
“看来山脚的村民说的是真的。”
女主人脸上最后一点不安也消失不见。
她担心被人发现逃犯身份,把衣领往上提,掩住大半口鼻,咚咚叩响木门。
开门的是个带着蓝黑色粗麻帽的老道士,捋着全白的山羊胡,笑眯眯地看着她。
冷风兜入宽大的道袍,老道也面不改色,被门前的白雪映照,倒真有些仙人风度。
“贵客携小友莅临我观,所谓何事?”
冷风一吹,女主人忽地跪下,眼泪说下就下,为向繁白和自己编造了合适的身份。
“家中现仅有我与小女二人,我身患重疾,夫君在外征战,需些时日才能回来,我无力抚养。”
“听闻村里人说道长心善,收留了许多孤苦孩子做道童。我现已无路可退,恳求道长收下小女向繁白为道童?”
白须老道表情依旧,无喜无悲地看着跪在雪地里的女主人:“入道观需讲求缘法,夫人可否将令爱交给老道我,我看看这孩子的根骨如何。”
向繁白被女主人递给老道,老道抱着她,将长有老人斑的手贴在向繁白额前。
霎时间,向繁白感受到强烈的吸力,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但还未有所察觉,那老道便松了手,那玄之又玄的感触离开了她,只余阵阵眩晕。
“好啊,好啊!”老道脸上的褶子绽开,抚掌大笑,“这孩子与我派颇有缘在,是个继承衣钵的好苗子。如此,便留下做老道的弟子吧。”
女主人在寒冷的冰面上连磕了几个头,哭声更响亮了。
了却最后一桩心事,她已是无牵无挂。
女主人望着向繁白,想说些什么,但又怕暴露向繁白原身痴傻的事实,终究是没说出口。
这一举一动落入向繁白眼中,她犹豫了一瞬,喊道:“娘。”
妇人震惊地抬头,伤感与欣慰交织——所有人眼中愚笨不堪的、她视如珍宝的孩子,终于在五岁这年,开口说话了。
可惜她再也听不到更多了。
女主人的哭声在此刻止住,风雪也是,世界安静下来,俯身聆听初生的、原初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