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承望快步朝郁今走去,鸦羽般的睫毛低垂,阴影遮住了眼中的嫌恶。再做个深呼吸抬起头,季承望来到餐桌旁,淡淡地保持微笑道:“这位客人,有什么需要吗?”
他扫视了一圈席上落座的人,他们打扮精致,看起来非富即贵,全然没有把这边的动静放在眼里。那个肥肉塞在紧绷西装里的秃顶老男人,也只是快速瞥了一眼季承望,就继续和旁边人谈笑风生。
只有郁今左边坐着两个神情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男人,一直盯着季承望,看起来像是玩家。
“你确定,这个人就是Easter?”
其中一名坐姿桀骜不驯的红发男人上下来回打量一番季承望,一脸不信,他和身边另一个玩家交换了一下视线,嗤笑着扁了扁嘴:
“我听说系统会根据玩家的气运随机发放身份,气运值越高能力越强的人,分配到的身份也会越好……一个侍应生,连香槟先生的话都搭不上。”
他在暗示,如果季承望是Easter,系统怎么可能给他分配一个不方便行动的服务员?
“你们俩质疑什么呢?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Easter,我偶像我能不认识?我警告你们放尊重点,他生气起来……”
郁今佯怒放下酒杯,拧过脸就反驳两人。
然而下一秒,众目睽睽之下,季承望一把拽起郁今的领结,扯着金丝密制的西装领带,快速拉进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胁迫郁今仰头直视他犹如刀锋的眼睛。
旁边的红发玩家,还有同席的宾客,都被季承望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
季承望视若无睹,只是凑近郁今,近乎咬牙切齿地压低嗓音,带着一丝怒气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郁今故作惊讶,平举双手任由季承望扯着他的领带,笑眯眯的脸上甚至让季承望看出一丝享受。他闻言微微前倾,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回答:“因为好玩啊。”
“我和你无冤无仇,不管你有多么自信,能把这生死攸关的副本当做真的游戏,那是你自己的事,别来招惹……”季承望冷冷地道,手上的力气分毫未减。
“错了,不是自信,而是无畏。”郁今忽然出声打断他,脸上的笑意也分毫未减,一双瑞凤眼里沉浸着疯狂,“你看我像是在乎生死的人吗?我可不像你,现实世界里还有等你拎着柿饼去探望的人。”
季承望脸色骤变,怔愣了片刻,脑海中突兀地闪过奶茶店遇到的那个高个男生的身影,那道磁性的声音忽然和耳边的声音重合了。
他凝眉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你跟踪我?我们会进入同一场游戏,是你做的手脚?”
郁今这次笑而不语,几乎是默认了。
自己怎么会惹上这种疯子?季承望心里的怒火却被另一种情绪抵消了一半,他松开了手上的力道,敛眸揣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哀看向郁今。
那双黑眸里仿佛浸着怜悯。
郁今全然没想到,被这一眼看得愣在原地。
“你的亲人朋友呢?”季承望问。
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不怕死的人,他的导师在实验室三百六十五天无休,就是为了在未来某个时刻某个病房里能多拯救一个人的命。
活着很好,这是季承望在得知妈妈的病之后逐渐明白的道理。平安是一个人最大的财富,活着一切就还有希望。
“喔喔喔,这是在干什么呢?”
忽然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季承望和郁今转头,发现怒火中烧的“香槟先生”钱宁·阿瑟背手走了过来,身后跟着面色惨白的餐厅经理和一脸得意的汤米。
金发碧眼的餐厅经理高声喝止季承望,试图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语气圆场:“还不赶紧放开贵宾,你是哪来的打杂的,谁让你入场的?”
“走开,这里不关你们的事。”季承望收回视线,视若无睹地对他们下逐客令。
钱宁·阿瑟一听,脸色越发铁青。
郁今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季承望,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能不能尊重身份底牌,NPC会被你吓到的……你知道什么是NPC吧?”
“我知道啊,就是人机。”季承望的黑眸认真,反而莫名其妙地看了回去。
郁今:……怎么感觉哪里不对,但是又无法反驳。
这时,汤米从衣缝里钻了出来,十分有礼貌地连连对钱宁·阿瑟道歉:“新来的素质低,对不起先生,我这就打发他去锅炉房……”
“不用,我就喜欢这样的,”郁今笑着打断,毫不介意地看向钱宁·阿瑟,眼底眸光微转,“不如就让他给我当贴身侍从,我来管教。”
此言一出,不论是香槟先生还是汤米,都愣住了。
钱宁·阿瑟惊讶地看着两人,不论怎么看,此刻被拽着领子的郁今,都是在被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应生霸凌,这位客人居然说他就喜欢这样?
钱宁·阿瑟忽然茅塞顿开,严肃的面庞瞬间变得意味深长,他眉头微挑,会意地连连点头:“我明白了,就这么办……郁先生,玩得开心。”
“你……客房部的事情不用管了,好好伺候这位贵客。”经理瞥了眼季承望欲言又止,语气里竟有些钦羡,发现钱宁·阿瑟已经背手离去,赶紧对季承望补充了一句,小跑着跟上那道白色西装的背影。
季承望对这个安排感到无语,但是转念一想,跟着郁今未尝不是一件坏事,他可以更方便地观察船上的异动。
郁今这是在帮自己解围?
不过不知道周围人为何投来古怪的视线,季承望疑惑地一看回去,他们就迅速避嫌似的扭过头去。
“我没有那些东西,所以我才能成为最强的玩家,你明白吗?被困在这个游戏里太久了,久到我觉得这里才是我的现实……多有趣啊!我已经不在乎生死,活着无所谓,死了算解脱。”
郁今的表情一瞬间有些陌生,偏过去的侧脸下颌线深刻清晰。明明说着激昂的话,叙述却的语气却如此平静,眉眼里是一种季承望从未见过的情绪。
季承望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刚才自己的问题——你没有亲人朋友吗?
季承望第一次对这个人产生了好奇,他看起来年纪轻轻,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样消极的想法?
“你脸上分明写着,你自己都不信自己的话。”季承望神色定定地说。
郁今神情微滞,收敛了刚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忽然咧嘴笑得玩味:“你现在是在关心我吗?”
“是啊。”季承望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郁今不知为何被他逗笑了,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撑着左脸不再说话,深邃的瑞凤眼微微上挑,看季承望就像孩子看心爱的玩具。
他想:真单纯,真好玩。
退到吧台角落的汤米远远望着这一幕,气得牙痒痒。旁边围观的红毛玩家已经从试图理解到大脑放空,和宾客一起麻木地用起了餐。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在轰鸣的掌声中,钱宁·阿瑟登上了餐厅中央的小型舞台,优雅地扯下红色幕布。
一位抱着手稿的中年男子从幕布后走出来,热情地向周围招手,此人和季承望想象中恐怖小说的作家形象完全不一样。
这是一个身材健美的金发男人,扎着长长的小辫,长相还有几分英俊。
一些女性宾客捧场的欢呼声格外响亮。
季承望从旁边客人的八卦声中探听到,这位恐怖小说作家名叫丹尼·柏宜斯,今年35岁,热衷于创作惊悚爱情小说,因此女性粉丝很多。
他的生活十分奢靡,稿费总是一干二净,因此手头十分拮据,暗地里甚至会以从事额外的写作,卖给《花花公子》这类男性杂志来赚取稿费。
“粉丝们都知道,我最不看好的就是他,全靠营销的流量王,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又要拿出邮轮版的吸血鬼故事咯!”远处一个架着三脚架,染着一头醒目蓝发的青年,正在对着手机镜头高谈阔论。
“各位亲爱的评委,很高兴作为第一名选手亮相,今天我带来的恐怖故事,名叫《海上猎场》。”
自信满满的丹尼·柏宜斯踏上天鹅绒的柔软地毯,落座在黑羽编织的笼型舞台上,亲自对着话筒朗读起了小说,而观众们每个人从侍应手中拿到了一份印刷的手稿。
意外地,郁今让侍应也给了季承望一份。这人居然不给自己添乱了?季承望不禁多看了郁今一眼。
烘托气氛的交响乐队奏响了神秘悠扬的曲调,季承望快速阅览着手稿,有些惊讶。丹尼·柏宜斯的故事非常聪明,居然融入了真实元素。
《海上猎场》讲的是歌诗达协和号上混入了一个连环杀人魔,这个人佩戴狂欢节的小丑面具,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会虐杀身穿红色衣服的有钱人,在封闭的海上大开杀戒。
第一个死者是化名后的知名影星,显然是化用了今天发生的命案。
宾客们也赞不绝口,纷纷说这有点像丹尼·柏宜斯早期的水准,看得出来笔力精心打磨,下了十足的功夫。
一番评赏过后,相当满意的香槟先生上台总结,他询问正在接受众人赞誉的丹尼·柏宜斯:“亲爱的丹尼,你给我带来的惊喜真是超乎想象,恰到好处的惊悚与浪漫,看来浪漫流派要重回巅峰了!可以和我们分享一番你的创作流程吗?是怎么想到把今天发生的意外融入你的创作的?”
丹尼·柏宜斯的笑容洋溢在脸上,完全没注意钱宁·阿瑟的后一个问题:“这个故事源自我三个月前在地中海采风时收获的灵感,那些色彩鲜艳的小丑面具,是我源源不断的灵感……”
“三个月前?”那个染着荧光蓝发色的青年噗嗤笑了出来,“你是说今天的命案是你安排的演出吗?”
听旁边的宾客说,说话的这个蓝毛是在视频网站上拥有上亿粉丝的知名网红博主,以多金嘴毒著称。
“命案?”被打断的丹尼·柏宜斯涨红了的脸上出现明显的呆愣,不像在演戏,“什么命案?”
等等……季承望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坐着的郁今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更加预感不妙。
下一秒,众人只听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交响乐队的乐手都被吓得走了一个音。
季承望远远望见狄寒已经带人冲向尖叫传来的方向,似乎是伊甸园外的洗手间,他正要跟着冲过去,蓦地被一只手有力地拽住了。
郁今稳稳地抓住了季承望的手臂,微风吹拂桌面上摊开的手稿,他指尖欢愉地轻点某个段落:“不用去了,已经晚了。”
“就在众人以为平安无事之际,一声惨叫打破了晚宴虚伪的宁静。一个身穿红色细腰的名牌大衣和黑色缎面的高跟靴的女人,已经倒在洗手间的地面上。‘嚯,嚯。’喉咙上的血洞不断冒出血泡,这是女人唯一能发出的,绝望而痛苦的声音。血泊之中,玫瑰油的香气与血腥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倒影上,戴着小丑面具的暗影陶醉地欣赏着一切,欣赏着他的第二位情人。”(《海上猎场》丹尼·柏宜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