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转过头来看她。

这次她确信是他。

诺曼全身上下唯一透露出黑色的是奥黛尔在他眼睛中的倒影。汹涌无情的浪潮里，奥黛尔听见他说道：

“该回到现实了。”

门罗和她交握的手从此消失。

奥黛尔睁眼，首先转头看向自己仍然留有抓握感的左手：

她的整条左臂都在萎缩，分裂。指尖蜕皮，跳出一截触须。那触须接触到水面，飞快扭动着逃走。

“算了。让他逃走吧。”

诺曼在扶着她的后颈。他的指尖是唯一坚定地存在于她的皮肤上的支点。

“我们还有事情要解决。”

奥黛尔感到体内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块器官都热的像是要爆开。她在诺曼怀里扭动，想要形容自己的感受，张口说出来的却是断断续续毫无意义的只言片语。

“我知道。”

诺曼和她一样满身满头雨水。这十分不常见。甚至有点奇怪了。在他头顶还有越来越强烈的金色的光束。

“慢慢来，你的身体刚被鱼人占用，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他托起她萎缩的左手，像是拖着一截腐朽尸骸。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诺曼并拢自己的金属长爪，一道光芒过后，他开始熟练地替她包扎断肢。她居然毫无感觉，好像这不是自己的身体一般。也许门罗把她的某些情绪也一并带走了。

他瞥了她一眼，把她的头轻轻推到另一边，让她转移视线：

“别看。让我专心工作。”

奥黛尔望着天空上眼珠一般的金色母舰。

“我看见了……”

她说道。

但其实这里什么也没有。平静，浑浊的水面现在空无一物。甚至连集市也不是原状了。只有将军的身形在集市顶端庄严而立。

她又是独自一人了。即使这次有诺曼在身边，但他在忙着给她包扎，甚至不肯直视她一眼。

“好了好了，看这是什么？”

诺曼举起了一个颜色灰暗的圈状东西：

“这不是你丢掉的东西吗？我替你找回来了。”

他透过冠冕的圆圈和她对视。银色眼睛飞快地一眨。但是他没有微笑。

“让我来为你戴上吧。”

他只是抽了抽嘴角，甚至连说话都严肃起来：

“准备好。孕母大人。接下来可能会有点痛。”

“这是什么？”

奥黛尔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诺曼。只是她的声音很小，很微弱，是某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脆弱躯体内部发出的声音。

现在她感受到了来自上方的光芒的召唤。冠冕在成倍地加强她的感知，让她的意识能够沿着光源环绕集市向上，与俯视众生的卡哈斯曼人的眼睛一起共享视野。

她的脑内仍然有一部分在叫喊着：

不要上去我好痛这不是我的视野不要过去不要漂浮不要接受不要不要不要……

但是身体里的卵鞘立刻适应了光源和热度，潜移默化吸引着她向上望去，并且像被强大引力吸附靠近黑洞的物质一样，渐渐漂浮起来。

诺曼在此时松开她浸透了汗水，并且开始发烫的手腕，缩进自己的斗篷里，看她在金光之中召集卫兵。

被附身的黑发孕母向着母舰伸手，牵动不可直视的猛烈光线洒向下方，明暗交织的光影在她背后巧妙构筑出燃烧的翅膀般的奇幻景象。不止如此，她的眼眶，嘴角，指尖也渗出金色的物质，仿佛有金色熔岩在她体内不断地翻滚燃烧，支撑着这具脆弱的躯体漂浮在空中，一刻不停地降下金色液体饲喂卫兵。

此时此刻，集市上的所有目光都在跟随着她旋转，漂浮。

“我看见了……”

她转动自己完全变成蓝色的眼球，声音呆板地指挥道：

“在那里。”

卫兵立刻进入集市的某处，找到幼虫和破碎摇篮。鱼人主船里剩余的鱼人也被卫兵捕捉，这些虚弱无力的生物被送到将军面前时只能鼓动鱼鳃，旧日里的水幕被蒸发成缕缕白烟，被将军轻轻挥动翅膀即散。

“将军大人，”

鱼人在自己的珠宝饰品里瞪着苍白，僵硬的眼珠，声音又尖又细：

“没有人能够摆脱我们……没有鱼人，病毒会继续蔓延！您肯定需要我们的船队，能够运输您的虫蜜的船队。是吗？是吗？”

被捕捉来的雌性鱼人痛苦地在空气中窒息，身体自动裂解，排出她们体内已经退化的雄性残肢。有不少雌性立刻把头埋进血泊中打滚湿润身体。

将军的冰蓝眼睛从云雾般的金色之中俯视鱼人。

“你们不再拥有和卡哈斯曼人交易虫蜜的资格。这句话出自我，卡哈斯曼贵族联合会议的首席之口。”

鱼人的身体忽然如同一摊泄了气的塑料玩具，只剩下眼珠还在转动。

“这不可能。”

他换了语言，不再用结结巴巴的卡哈斯曼语，而是鱼人那种充满了咯咯声的阴沉语言：

“你们的舰队不可能超过我们。你……你会求着中央金库和我们再次合作……这一切都为了一个孕母？卡哈斯曼人，你当然不至于这样轻易就抛弃我们……”

军事顾问牵引着休眠仓到来，仓中是一条已经蜷缩变硬的黑色触须，触须末端还缠绕着金色鱼形项链。鱼人看见后忽然陷入沉默。有毒的泡沫逐渐从鱼人的皮下渗出，没过主人毫无知觉的眼睛。

在完全溶解之前，他在有毒粘液的泡沫之中含糊说道：

“留下我们的雌性。中央金库会为她们付出巨额的赎金。用她们显示您的慈悲。”

意识系统中的信息飞快穿梭。以将军为原点扩散。只需要主人轻轻一点头，通讯线路上立刻产生剧变。

“雌性鱼人将得到赦免。但她们永远不会回到自己的故乡，而是作为礼物献给我的新盟友，管理虹光海域的海德拉顾问。军事顾问们，你们现在可以去研究鱼人引擎科技，以此证明你们的用处了。至于集市，从此刻开始，卡哈斯曼人会成为集市的主人。所有一切不符合我们的礼仪的异端将被控制。我统治的蜂族们将来到这里，将这里改造成为贸易线路上最为有序的地点。直到我的继承人接替我的将来，我的雕像将永久竖立在集市之上。”

早已有蝴蝶翕张翅膀，高声为将军叫好。就连那些向来高傲的军事顾问们也不得不向将军臣服。

在这片浪潮之中，黑发孕母仰望着将军，然后伸出自己的断肢。一缕意识系统里分流出的神经束立刻接上断肢，为她补全肢体。神经束接触到空气硬化成为结晶物，她立刻接受了这只金色的新手臂，用它灵活地抚摸怀中幼虫，幼虫随即立刻发出欢快的声音。

“军事顾问，我的孕母们。卫兵们。”

她张口说出的卡哈斯曼语采用了古老的语法结构，毫无口音和瑕疵，一听便是出自将军本人：

“奥黛尔孕母已经证明自己掌握了冠冕之力，挽回了幼虫的性命。我以微光集市的名义在此地起誓，我的孕母：奥黛尔的卵鞘将与紫夫人的幼子联姻。我的母舰与紫夫人的蝴蝶卫兵将因为他们而联合一体。”

卫兵们发出整齐一致的致敬鼓翅声。即使有人敢于对将军的决定有质疑，现在也淹没在了卫兵发出的音浪之中。

流淌的金色液体肆意缠绕黑发孕母的身体，犹如金色火焰映亮她的双眼，让她仿佛火焰中怀抱幼虫的使者。将军的声音不仅是从她的喉咙和胸腔里发出的，更从制造出光源的上方，从母舰的每一部分发出，为她增添上权威的阴影。臣服的虫群让她光滑无暇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残酷笑意。

诺曼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时，浅色眼睛里那一道纤细黑影似裂隙般扩散。

他打开了通讯线路，报告道：

“新变动：将军占领了微光集市，而且对他的继承人做出了其他决定，我们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