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商人做生意需要理由吗?我们秉承的习俗和绝大多数种族都不一样。同样,你也不需要用自己以往的经验质疑我。”
门罗指了指自己:
“我伤害过你吗?不尊重过你的决定吗?向你强行推销过任何东西吗?不,我只是感知到了你有需要,所以就出现在这里了。”
奥黛尔想着大概自己是问不出其他事情了。知道某人明明怀揣着某种目的,却无法接近的感觉很不舒服。
虽然她并没有从门罗身上察觉任何敌意。
在她思考时,门罗依然用自己的手指缠着自己的头发,将它们绕卷,放开,拉直。
奥黛尔盯着他的动作,然后看着上方鱼人们还在运输的精美商品。
看起来她目前为止拥有的一切在这里都不算稀有。除了头顶的冠冕。
“既然你说我有需要。”
她自以为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质问角度:
“那我需要什么?”
他提醒道:
“你手里紧紧抓着我们的船票,没有松过手。几乎每次见面,你都想着逃到没人的地方。在我看来,你的目的相当明显了。”
奥黛尔松了手,让船票飘到他那边。他也就毫不客气地一口吞下。
他认真说道:
“所以你不想和卡哈斯曼人生活在一起,但是你太害怕逃走的后果了。那又怎样呢。就像你的黑眼睛一定迷走了不少人的心。但他们绝不会拥有它们。因为它们永远是你的。禁锢并不能让你改变想法。”
奥黛尔警惕地眨了眨眼睛:
“你又不了解我。我们才认识……一段时间。”
“我不需要了解你。我只需要认识你。其他的事情会由巧合决定。”
门罗找回了刚刚被自己丢弃在一边的小雕像,用它的光柱照着她的腹部:
“既然你因为巧合遇见了卡哈斯曼人,做出了这个决定。那为什么不能在遇见我的时候做出其他选择呢?”
他的动作和姿态都和母舰上遵规守纪的人们相差甚远,在奥黛尔看来格外有一种吸引力。
但是她仍然说道:
“但是我想了解你。”
他轻松说道:
“那我们互相交换一些信息,不算太过分吧?我还不知道你们那位将军的姓名呢。知道这么一位名人却始终不知道他的真名的感觉挺怪的。请告诉我。”
“他叫西。”
“西?好怪的名字。是什么的缩写吗?”
“是他的真名的缩写。他的真名对我来说……”
奥黛尔意识到自己没必要全盘托出,于是改了口:
“轮到你回答问题了。你真的是鱼人吗?”
门罗一蹙眉,扭动身体漂浮起来,仰躺着看她:
“你不知道他的全名。是吗?”
他仿佛能看透奥黛尔的每一丝企图。对此她感到些许愤怒和不安。
他又靠近了一些,直到奥黛尔能感觉到他的发梢像水草一样轻轻触碰着她的手腕。
“我是对的。”
他轻声道:
“也许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但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不需要任何事。”
奥黛尔摆脱了他的纠缠,同时抬手躲开了他的发丝。
他依然保持着俯卧的姿态,不慌不忙:
“好吧。”
他的语气有种极其甜蜜的冷酷感:
“在你需要的时候……商人一直都会在。”
奥黛尔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无数次打开那本电子书,却从来没有费心去记忆过将军的本名。
她不想承认自己如果过度思考这个漏洞,即将面对的就是无穷无尽的其他问题。而且阿释迦也告诉过她,不要抗拒意识,让意识组成你的一切……
对吗?
‘’跟我来。
门罗晃了晃手,起身绕着她转了一圈,向水箱另一边去了:
“我要给你看最后一件无价之宝。可能让你找到人生意义呢。”
几只鱼人在一起清点货物。门罗靠近他们背后,轮流抓住他们看了一眼又把它们放开。最终,他选中了一只戴假眼珠的鱼人,把眼珠抠了下来,对鱼人道了声歉。
趁着他转身,气的肚皮鼓起的鱼人扯走了他的一撮头发,头也不回的游走了。
“这样。”
他捂着头皮回来,猛地一捏假眼球,碎片脱尽后一只记录仪躺在了他手心里。
这一定是她见过的最小的记录仪。
他捏起记录仪,另一只手在下面托住,小心翼翼的样子让奥黛尔的期待感随之高涨。
“你肯定知道,记录仪能记录发生过的事情。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它们也会像记忆那样褪色,模糊。甚至被意识解析师干扰。我手里的这颗已经很古老了,如果不长期保存在水中,肯定会立刻被母舰上那么多意识解析师干扰的失去图像。”
记录仪在他手中散发光线。
他示意她靠近些。
奥黛尔和他肩膀挨着肩膀时,他继续说道:
“第一眼看见你,我就怀疑你是……某种人类。所以我想给你看这个。有关人类的影像资料。”
门罗举起记录仪,让它映射出的图案对准上方。
水流让画面轻飘飘地起舞,沙子从她和他的指缝间穿过,在画面上形成淡淡的烟雾效果。
门罗手中的记录仪发出的图案开始由模糊转清晰。看见她因为注视着画面而紧张地绷紧身体,他伸出了手握住她的肩膀:
“没关系。你会喜欢里面的内容的。”
也许是他的保证真的起到了部分心理作用,也许是画面上也出现了一片蓝色水域,总之她放松了警惕,和他一起躺倒在砂石上,注视着悠悠飘荡的水波揉皱画面。
疑惑和不安的情绪在寂静中被水波抚平。她的腹部传来一阵微弱的动静。但是也并不强烈。大概只是幼虫在熟悉新环境。
“顺便一提,”
门罗靠近了一些,手臂在水面上划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你适应水的速度很快。我觉得即使你不是人类,也有一部分鱼人的血统。”
“鱼人?”
她望着正巧游过水面的雄性鱼人,心里不是很赞同。她见过其他孕母谈论鱼人的态度。她现在不需要一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低人一等的事实。
门罗在弹动手指,用水波不停地逗弄着路过的鱼人,让他们疑惑地直转圈。
她瞅着他顺应水流的纤瘦身形,还有他漂浮的长发。她心想着他用衣服掩藏的身体是像鱼人一样覆盖了鳞片和粘液,还是和她一样有着软弱的皮肤。
如果门罗和她同属一个种族……?
等到附近没有其他人经过了,门罗示意她看记录仪里的图像。
那一方狭窄,模糊,断断续续的画面上徐徐出现一艘黑色大船。
这艘船不像奥黛尔见过的任何一种船。
它漂浮在广阔的海域上,顶部伸出几根烟囱,向着同样模糊,黯淡的天空排出黑烟。
大船之下,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视角一转,出现了几个……陌生生物的脸庞。
不,他们并不陌生,而是和奥黛尔外形相似的生物。他们的脸庞透露着熟悉感,就像门罗给她的感觉一样。他们有着柔软的皮肤,头发和眼瞳既不像虫子们那样闪耀夺目,也不像鱼人一样总是包裹在水雾里。
总的来说,他们举手投足,互相微笑,从嘴唇中发出某种语言的神态完全和她相似。只是她对他们所说的语言,身穿的样式奇怪的衣服,乃至于背景里的海洋,船只都毫无印象。
“他们生活在船上……”
她目不转睛,小声问门罗:
“他们就是人类吗?”
“也许。”
门罗的声音听上去很兴奋:
“这部影像资料听说是人类遗留下来的。很古老的东西。你看,这些人类难道不像是你的同类吗?”
奥黛尔注意到他看着影像资料时的眼神也充满了期待。
“我第一次知道人类也生活在船上。”
她仔细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双臂,生怕自己长着鳞片:
“他们也和鱼人一样是商人吗?”
门罗咬了下嘴唇:
“嗯……我不确定。毕竟我见过的人类是在珍奇博物馆里内部繁衍的种群。他们好像从未出过博物馆的生态箱。”
听上去和她现在的处境差不多。
奥黛尔不问了,继续专心看着每一幅画面。
画面上出现了深蓝色的水面,同样深蓝,却被繁星照亮的星空,水面与空气之间横贯着棘刺般的冰川。两个人类在这样深沉的夜色下相遇了,两人被夜风吹动的头发如同火焰相互缠绕,紧紧贴合的嘴唇里吹出的雾气也汇合成一处。
记录仪的画面逐渐黯淡,飘散,拥吻的两人最终也消失在空气中。奥黛尔伸手抚摸自己的嘴唇,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来自另外一人的触碰。
她和门罗的眼神汇聚时,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是她知道门罗此时心里所想。水流将他们两人的思维牢牢联系在一起,不需要交流也能传达信息。
这是一部没有后续的影片。
他说:
但是我觉得很美,很罕见。现在你也看过了。我们共享了这段记忆。
奥黛尔说:
我不知道。
他们做的事情让我感到难以理解。
门罗把记录仪收回来:
我认为他们在亲吻彼此。这是人类表达感情的方式。他们用这种方式交换感情。
听起来很奇怪。
我不得不说,确实是。
她攥着记录仪,转头凝视着门罗的眼睛。被水流隔绝的歌舞声音很远,但她发现自己和门罗很近。两人指尖都透露着淡青色的血管,在记录仪发出的光芒下是暧昧不清的红色血肉。
门罗还在水中静静看着她,呼吸声和水波震荡的频率完全一致。
他也有呼吸,有和她相似的头发。这解释了他总是带给她的那种似曾相识感。
但是门罗是鱼人。
奥黛尔特别注意到了他鲜蓝色的舌尖,在尖锐细密的牙齿之间危险的仿佛毒物。但是一种盲目的自信让她相信自己靠近他并没有危险。凑近了看他的清澈眼睛也并没有危险,感受到他的脉搏也……
请闭上眼睛。
他说道:
最后一个要求,我能和你接吻吗?
但她没有照做。
他又冷又滑的双臂伸过来拥抱着她,用自己的温度和血管跳动来平摊一切在她心里翻搅的不安情绪。她清楚地感受到此刻她能接触到的不过是他支离破碎的一部分,他的舌,他湿透的长发,他在水中灵敏扭动的躯体,但是在他说道“我们能分享感情吗”的那一刻,她主动用自己的嘴唇去触碰他的,暗中蜿蜒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出口,拼凑成为了整体。
他的黑发在浅水里荡漾开,眼眸正在因为她闪闪发光——正在疑惑不解的她。
细沙在舞动,水流在产生大量气泡,但这并不足够阻挡两人再度拥吻。
这次奥黛尔像是要把他溺毙在水中一样按住了他的脖颈,但他只是温顺地承受了这些,在纯白如同面纱的气泡中偷偷发笑。
气泡帘幕在耳边轰隆回响。水中世界摇晃碎裂成一片白色荒原。奥黛尔注意到自己咬破了门罗的嘴唇。但是他用瘦长手指触摸着嘴角,不在乎地说道:
“……现在我欠你一个人情。”
就在此刻,鱼人们用音叉击打出的尖锐声音传来,她禁不住闭上了眼睛。每隔一段距离就安插在暗处的音叉连环奏响,声音绵久悠长。
等到声音褪去,她一个人坐在灰烬和破败的帐篷遗迹里。门罗消失了。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就好像他是阿释迦所说的,她的潜意识产生的不详阴影。
她浑身发冷,惊觉自己刚才似乎做出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第一反应是抱起食品盒匆匆逃离他身边。
蝴蝶零件在食品盒里撞击响动,就好像她平静了许久,重新开始狂跳的心脏。
最后一次回头时,她好像从鱼人撤退的队伍里重新瞟见了他的背影。而现在,那股驱使她去寻找谜底的激情正在慢慢冷却下去。她现在只想回到自己的休息室里,忘掉刚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