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的飞行器和母舰用一条有弹性的透明通道链接。将军的卫兵在通道和母舰之间止步,将她交给诺曼——
那个对将军不敬的军事顾问,此时正漂浮在通道中央,表情可以称得上是微笑。现在失去了母舰里永恒的金色灯光照耀,他的触须的光芒已经暗淡下去,只是偶尔闪烁一下,像许多藏在他身后的小眼睛。
“过来。奥黛尔。你的将军已经将你暂时交给我了。”
他招手道,面朝着她一点一点后退,退到自己的飞行器入口里,隐入黑暗。
这不能吓到她。这条充满冷空气的通道比炎热的母舰让她感觉更舒服。而且她更好奇对方为什么能够反抗将军。
在出发前,卫兵为她介绍了诺曼的身份:
异族,被卡哈斯曼军事基地从幼年开始培养的军事顾问,长期服务于几个已经结盟的家族,现在来到将军的母舰上进行访问。
结合之前医师说过的将军因为没有合格后代被其他贵族责难,将军能容忍诺曼带着其他家族的士兵擅自进入母舰底层,又让诺曼带走自己为数不多的孕母之一的行为得到了完美解释。
穿过飞行器入口,她仿佛踏入了完全黑暗寂静之地。然后诺曼的触须开始集体发光,幽幽点亮主人恍若机械体的眼睛。飞行器的内部也被灯光映亮,她刚刚把目光从诺曼身上移开就看见了四周的卡哈斯曼卫兵。这些卫兵统一排列在墙壁上,肢体紧缩,背后甲壳被植入管道,好像只是一些被挂起来的装饰品。
“欢迎光临。”
他展开双臂:“我的卫兵比母舰上的那些听话多了,是不是。”
透明的圆形平台在两人之间升起,平台上构建出大量复杂的虚拟模型。他轻轻抖了抖身体,衣服自动褪下,露出贴合脊背的金属脊椎和更多触须。那些触须接触到虚拟模型就开始灵活运作。
她留意看着他的手臂上那些细微的肌肉扭动动作:
“你也是卡哈斯曼人吗?”
“不算是。我是一个有点特殊的异族。”
她困惑地看着他的肩膀上的触须:
“那你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生物。”
他偏过头去,向一些触须伸出手,那些触须也向手掌弯曲,零碎蓝光映在他的脸庞上:“你不知道你的种族,我也一样。”
短短的几秒钟里,她几乎要忘了在母舰上他那股凶猛的神情。但是他从平台上拿出一个小金属片,要她靠近些时,她又恢复了警惕性。
他耸了耸肩:
“你不用怕我。我只想研究你,其他人可是恨不得把你的肚子剖开。”
不知道是他说话的语气,还是他的表情,总之他浑身都透露着一股可疑的气息。
她用了一些时间才说服自己走到他面前。
他先是举起两只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然后冷不丁吹了口气,在她闭眼时把一小片金属贴在她的额头上。
她感觉自己被偷袭了,瞪了他一眼。
平台边缘出现一块新的虚拟屏幕。屏幕上的字符飞快变化。屏幕映亮了几条管道的末端,这些管道中间有个她熟悉的生物——
先前主动要求医师保护卵鞘,身体被剖开的孕母。现在他像一件被从内向外翻开的衣服,干干净净地躺在管道中间,僵硬干瘪的身体和管道扭绞成一团。
一根触须拂过她的脸庞,让她面对诺曼。
他沉思着,手指抚摸她的额头,拨开那些被他的呼吸扰乱的发丝:
“你的大脑。很有意思。”
“我不想……”
“你看见那边的孕母的时候,感觉到的不是害怕。是厌恶和好奇。你看见将军的时候也是一样吗?”
他垂眼看她,好像要透过她的眼睛偷窥到什么:
“有人会说你缺乏群居生物必要的同理心。但是我说这样只会让你更有趣。将军看中你总不可能是因为你善良的像小蜜蜂。”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被他的手指按出了痕迹,虽然他的指尖的触感是温热的,柔软的。不过诺曼立马松手了,转身去独自忙碌,把她留在原地。
“我不可能对一具尸体产生同情心。而且你刚才说有人想剖开我。”
她想了一会,决定搬出自己唯一的自保措施:“将军说过我在母舰上会很安全。”
他扯起嘴角:
“将军说的是实话。不过你的身份是孕母。一个异族孕母总是会遭遇一些将军管束不来的意外的。”
周围在变亮,不,是管道在逐步发光,管道末端的虫族卫兵也在跟随灯光闪动频率转动触须,张合口器,如同集体梦呓。
她盯着其中一只抖动的触须,看到隐藏的毒刺时耳朵后面的伤口又痛了,额头上的金属片开始发热:
“我会遭遇什么意外?”
“很难说……”
他飘到虚拟屏幕那边查看数据,两只眼珠还在看她:
“恐吓,下毒,暗杀,强迫荣誉献身,都没什么可奇怪的。你的体型这么小,连毒药都不需要准备多少,简直是最容易下手的对象。”
“我也可以用同样的意外对付他们。”
她想都没想说出这句话,同时听到耳边有扑翅声。
是一只卫兵在活动翅膀,背后的管道持续发亮。他看也不看,对着身后打个响指,管道光芒被悄然掐灭,卫兵重回无生命状态。她也回过神来。
他交叉手指,探究地透过虚拟模型看她,一言不发,嘴角还带着笑。
一只餐盘从平台里升起,停在她手边。诺曼做了个请的姿势:
“午餐。这里有上好的温血鱼肉,配上只在玛琴家族的殖民地出产的香料腌制的。对你这种胆大的生物来说刚刚好,是不是?”
盘中是切片鱼肉,截面的蓝色很特殊,闻起来有淡淡的腥味。
是魁特的味道!
嗅觉一旦被唤醒,视觉也格外敏锐。鱼肉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跳动,从鳞片刮净的鱼腹的纹路上可以模拟出魁特的肚皮被卵鞘撑开的模样。想必它吃进嘴里也会是粘连柔滑的口感。
她把鱼肉喂进嘴里,在它抗拒之前咬断鱼刺,榨出汁液。不知道这样的吃相是不是会让诺曼觉得她是野蛮人:
“这是魁特吗?”
蓝色的汁液从鱼肉里被挤出,沿着她的嘴唇落下。诺曼探过身来给她擦掉血迹:
“当然不是。我可不敢吃掉将军的孕母。”
说完后他别有用意地看了她一眼:
“好吧,暂时不敢。我闻到你身上有鱼的唾液的味道。这么说你和魁特有了一次亲密小接触了?”
盘中的鱼肉被她捏起之后紧缩一下,但是没有什么威胁性。
“他说自己会孵化将军的卵。”
诺曼抖去自己手指上的蓝血:
“当然啦。现任女王陛下就是被一只温血鱼孵化的。而魁特和那条温血鱼有血缘关系,有自信也正常。这些肥胖的鱼类在捕食前总会用唾液裹满猎物,我称之为粗鲁的餐桌礼仪。”
她忽然就对盘中鱼肉没了多大兴趣:
“你是说魁特要……捕食我吗?”
“有这个可能。”
他拂走面前的虚拟屏幕,自己也拿了一盘肉出来,动作快的好像那盘子是凭空出现的:“不过要我说,你这样珍贵的实验对象被一条鱼吃掉也太可惜了。不如我来帮你怎么样?”
诺曼吃肉的动作不比她好多少,但一滴血都没从他嘴里漏出来。
她自己的盘子里还剩一片鱼肉,但是她已经不饿了:
“帮我?”
“对呀,我来帮你活下去。简单的就像你吃掉一条鱼一样。”
他绕过平台,向飞行器深处走去,扬起手来:“看看这里。你在母舰上还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样的新世界里吧?”
所有管道在他抬手时亮起,虫族卫兵苏醒过来,摆脱管道的束缚,各自开始忙碌。现在这里又像极了母舰,只不过没有将军,只有诺曼愉快地在自有规律的虫群中漫游。忽明忽暗的翅膀,甲壳,肢体都在这里交替,制造出一场冷光旋风。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他的动作,知道自己即使问出再多的问题也无法打消疑虑。但她知道自己一旦被吸引,就再也无法回头,无法拒绝。
他扶着一只卫兵,远远地抛来一张卡片:
“一点关于如何在卡哈斯曼社会生存的小礼物。”
卡片上有一行卡哈斯曼文字。她几乎全部认识:
“诺曼军事顾问,……来自玛琴,蒙罗及曼塔家族友好联盟。高级意识解析师。”
盘中鱼肉还在抽搐。
回到母舰后,她听到有卫兵在议论“那个狂妄的异族顾问”,可能还在议论她,只可惜观察室的门合拢后隔绝了声音,她没能听见后续内容。
闹钟显示她已经在母舰上待了二十二个标准小时,现在是休息时间。
她躺在床铺上,把诺曼的卡片插入百科全书。新资料页自动出现,有关于目前的帝国殖民地分布的,还有关于他的职业内容的。原来意识解析师是和操纵虫群和母舰有关的重要职业,在帝国扩张战争中应运而生,熟练的解析师能够一人操纵成千虫群……
这一部分的新词太多,反复对照百科全书的词表看过几页后,在困意中闭上眼睛,她始终有种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
她变成了体积庞大,活动困难的鱼类。床铺向她包裹过来,形成一只被抽干了水的鱼缸,令人窒息的空气将她包裹其中。
呼吸困难。她挥舞着所有的鳍来挣扎求生,肥胖的躯体撞在鱼缸上变形。
不远处就有鲜活的肉类饵料。她闻到了,空空如也的腹部也感知到了,
咚。
必须马上在饥饿感来临前找到那份诱人的食物。
奥黛尔从自己的床铺上惊醒。
撞击声不是出自她的梦境。是现实。就在墙外的某个地方,撞击刚刚发生,余音还在一波一波传达到这里。
她翻身下床,敲打门上的警铃吸引卫兵。没人应答。
咚。
深层次的梦境被这个声音激活了。她察觉到不对,迅速转身远离出口,下一秒就看见门被鱼类的头部撞碎。
魁特伴着腐臭味闯入室内时,砸在地板上时,所有物品都仿佛被他的体重震得漂浮起来。她向角落里逃跑,看见闹钟和门框碎片向上飘起,一瞬间居然不知道应该如何掌握自己的双腿。紧接着一团粘液唾液将她粘在了原地。
背后的地板框框振动,魁特靠近了。她双手疯狂抓挠粘液,把它们甩开,一些杂物从粘液里被甩了出来——
水草,内脏,卫兵的翅膀,断肢。
断肢的锋利截面在地板上划出吱吱声。魁特大吼着“食物“向她弹跳来,每一条鱼鳍都在画出扭曲的发光的粘液路线。
她双腿奋力一蹬,扭转身体去拿那截不明生物的断肢,魁特的鱼鳍正好落在她先前躺着的地方,掀起层层腥臭水珠。
“肉!我……的肉!”
鱼类的喉咙大张,对着她袭来。
那一刻她先是看见鱼类漆黑无神的眼珠,然后才看见自己紧握残肢的那只手已经没入了它的喉咙内,那手感不过是她用尖利的工具捅入了一具动物死尸,让它早已发酵的内脏挣脱束缚。
和平时的狩猎没什么两样。她出于本能将魁特割喉,魁特出于本能在扭动身体,怒吼着,挣扎着创造出更多伤口。蓝色的鱼血从他薄薄的皮肤里爆炸般地喷溅出来,浇透她的身体。她双手一松,放弃武器后退着想摆脱魁特的血雨。
但是它肥厚的鱼类喉咙仍然在振动,断断续续的声音被房间内的翻译器实时传达到她的耳中:
“将……军……将军。你。死。肉。
她闻到了已经很熟悉的鱼肉腥味。
配上香料腌制的鱼肉——诺曼说过的——和这种味道何其相似。他预料到了现在的事情吗?
她已经听到了卫兵在不远处的叫声。
魁特的眼珠疯狂转动,肚皮里有东西在□□。那些在他体内的小生物在寻找一个出口。
她一步一滑,重新走到他身边,用湿漉漉的双手拔出卡在他喉咙里的凶器。因为握的太紧,这才知道自己的手刚才应该是被鱼骨刺伤了。但是她的呼吸急促,血液在耳膜里飞快振动,这点痛苦不算什么。属于她自己的鲜红的血落入鱼类的血池里,了无痕迹。
“将军……我,活着。”
他抻直了身体,摇晃裂开的鱼鳍,仿佛还能将她打的粉碎。
“将……”
她举起武器,对准了魁特正在疯狂涌动的肚皮。
走廊上卫兵活动的咔咔声正在越来越近。一个陌生孕母冲进来,看见一室狼藉就收住了下一步,瞪着她的手,又瞪着魁特,眼睛鼓起。
“愣着干嘛。”
他的声音深沉,音调黏在一起:“解决了它。把卵救出来。天啊,我们时间不多了。将军马上就要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