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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此彼迷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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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菀之早先一步回自己的寢宮了,慕婧一個人抱著盛雪回去。

長樂宮裡,只剩靠近她床邊的窗子透著微微光火,她走進去,對霽錚炎道:「是妳在等我?」

「媮生和葉子都還小,不能熬夜。」從茶几邊起身,霽錚炎看向了她的肩頭:「妳拐誰家小孩來了。」

「我和菀之去永巷暗探。」慕婧說著將熟睡的盛雪放到了自己床上,「見到了疑似與元昀仁有舊情的人,她說這是她和元昀仁的孩子。」勾了霽錚炎的胳膊,示意她往外走,別吵醒睡著的女孩。

「她就這麼輕易地讓妳帶離開了?」走到屋外的院子裡,她們可以透過窗子看著盛雪,霽錚炎視線落在房間裡,問向慕婧。

「她認得菀之。」慕婧篤定地說道:「雖然她只是說聽元昀仁說過,但是從她的眼神看出來,她一定先前就見過菀之、知道她是什麼人,只是在哪裡見過不得而知。」

將事情前前後後說了一遍與霽錚炎,慕婧又說道:「離開前,我們將令牌交給她,證明我們來過,她可以為自己辯護,她翻到令牌的暗痕處,確定了我們所說的話。」

「若不出意外,現在已經有雍泰宮的人來長樂宮外頭了。」慕婧道:「她一直和什麼人聯繫,或許是德恭太妃,或許是元昀仁,若是沒有一點庇護支撐,她恐怕也無法在那偏僻荒涼的地方待那麼久。」

霽錚炎思考了會:「如果是元昀仁和她一直暗中聯繫,那麼他也會知道妳和菀之夜裡去冷宮找他那個未過明路的情人,她恐怕在賭一個妳們讓她提前出冷宮的機會,所以冒險讓妳帶走盛雪。同時,她對楊菀之的認識,也是她的一重保障和心理安慰。」

「或許如此。」慕婧道。

「如果和她保持聯繫的人是德恭太妃,那就說明德恭太妃還留了一手暗棋,不知她要規劃些什麼。」霽錚炎道,「同時在元昀仁和徐容蘭知情的情況下和他們二者保持聯繫的機率最低......夾在他們明爭暗鬥中,不是是好境遇。」

慕婧淡淡道:「她在那裡數年,未嘗不是她們爭鬥中落下的結果,不過也許她用她們雙方間彼此不知道的方式保持和兩人的聯繫,不論如何,今夜過去,或許就會知曉。」

「那妳打算呢?養著這個女孩?」

「文凝暄又有了。」慕婧道:「在她眼裡孩子不是孩子,是她與另一個人愛的結晶,她這一生只此的功勳。那麼小女孩還是不要養在她身邊的好,免得也被帶累了惡習惡念。」

霽錚炎勸她:「妳想好了,若是她腹中的孩子生了下來,又被接出冷宮,身為二子之母兼之作為元昀仁初登基便已有子嗣和情分根基的女人,或許她哪一天得了榮寵加身,忌恨妳奪她女兒,為此咬妳一口,也說不定。」

「說到這個。」慕婧才像是想起來般,說起與霽錚炎勸說無關的話,「我算了算時間,她最初生的那個孩子應當不是盛雪,她誤導我們盛雪身分不明與她無法光明正大入元昀仁後院是同一回事,實則不然。方才我在冷宮聽聞便覺得不對勁,前後詢問她也不願意切實交代自己的經歷。」

又講明了她和楊菀之離開永巷前,文凝暄那番看似正常,實則已被她們察覺不妥敷衍過去的對話。

「原來如此。」霽錚炎道:「妳說妳先是詢問她的年齡,發覺她忽略了有孕的那十個月,將認識元昀仁與盛雪出生至今定為三年。肯定是有什麼不願讓妳們知情的,她才編頭造尾瞞妳們。」

「我就是這樣想的,不過路上,我怕盛雪聽著,沒和菀之討論這點。」慕婧道,「我們急著帶走盛雪,又怕形勢不明鬧得太僵反而打草驚蛇。」

「妳們應該問到底。」霽錚炎道:「算了,她不會說的,還是靠我們自己去查比較快。」

「先這樣,等天亮再來與大家談論。慕婧道:「妳在宮外有住所吧?今天不能留妳一晚了。」

霽錚炎擺擺手:「無礙,我明天再來跟葉兒擠床睡。」轉身往長樂宮外走去。

——

隔天一早,慕婧先是開了晨會,除了不在的薛麗人以外,其她人大都都到了長樂宮。

為著文凝暄一事,也為了大家目前對繆明姝之事的調查近況討論,在正殿裡的請安被移到了書房做會議。

姮化先說自己的發現:「眾所周知,女人經常從事的行業被稱為三姑六婆,虔婆且先不論,牙婆有自己的行會,穩婆也是,只是沒有那麼聲名盛大。」

其她人靜待她的結果,姮化繼續道:「我調查姚家,同時也順著幾個姚家相關人的口中得知了姚穎誼確實和幾位穩婆間有著類似行會運作的互動。當然想必菀之和瑛菡已經知道了,我要說的是,姚家這幾年的情況。」

「姚家是楊家,也就是明姝的母親、菀之的姑姑家中的遠親,好幾年前家中出過舉人,顯赫了一陣子,又因為越著楊家與繆家關係不錯,也算是飛黃騰達過。」姮化道:「不過繆家倒台了這麼多年,姚家也落回泥腿子的地位,若非姚穎誼自幼跟著江湖醫士習醫,後來做個穩婆,姚家在錢財上更是支撐不下去。」

姮化拿出一份檔案,是姚家在米麵油坊的購買紀錄:「姚家七年前,用度還是十分緊縮,到了明姝有孕的那年,這些進項都增加許多,且長期看下來,並非明姝生產此事所領到的月錢和賞賜會有的增幅。」

「對照了其她知名、照顧的患者數量相當的穩婆來說,也是如此。」姮化將冊子發下去,給大家輪流傳閱。

慕婧看著,下了結論道:「看來是從繆明姝有孕時姚家便擺脫過去簞瓢屢空的景況,甚至還好了很多。這筆帳在元昀仁的私庫裡對過嗎?」

朱岫看了幾眼,道:「沒有這筆數目。」

李瑛菡曾和姮化討論繆明姝的穩婆們,李興豐遠在長州,派去的人要一段時間才能回來,京城原只剩姚穎誼,前不久,常雲風才和鳳鶴芝回到京城,在六局醫堂裡準備為女醫官授業。

楊菀之道:「旭宸和常、鳳二人談過話,這兩人似是平常。」

景姲開口:「姚家與繆家有舊,且青影說過明姝的脈案是姚穎誼改的,如果明姝重用姚穎誼更甚其她三人,或是兩人,也是尋常。」

李瑛菡面前的茶杯蓋沒扣好,向下滑了些,她正了蓋子,道:「妳的意思是,姚穎誼是明姝這邊的人?」

說罷看向紫淮和青影,兩人道:「她來的時候都是為明姝看診,別的沒做什麼。」

若非如此,她們也早就有眉目了。

慕婧道:「常、鳳、李、姚四人皆是照看明姝懷胎的醫師,若是只有她有異常,少不得要從她這邊著手。」

李瑛菡道:「等待長州的人回來太晚了,除非我們離長州近一些,消息傳回快。」

眾人又各自說了自己的調查情況,仍是沒有什麼大進展,最後慕婧道:「不如先放著。」

幾人且休息了幾息,慕婧和她們說了昨晚遇見文凝暄的事。

先是靜默了一陣,媯曄道:「真是神奇,元昀仁平平無奇,怎麼會有女人願意癡守著他?」

「恐怕元昀仁給她畫了不少大餅。」紫淮冷聲道,景姲坐在她的身旁,同意她的說法。

姮化道:「我沒聽說過這個人。」

李瑛菡道:「既然不知道,查便也知道了。不過,我好奇的是慕婧說她的生年、籍貫、經歷等等,有諸多不合的地方。」

慕婧道:「她說她二十二,但我眼瞧她年紀不小了,我看今天二十八,最多三十也有了,應該與元昀仁同齡。」

姮化卻道:「生育過會顯老,這不能作為推測她年紀的依據。不過就妳所說的,她也確實不可能和元昀仁正好認識三年,畢竟妳們都知道,三年前元昀仁可不在京中,無暇與她認識。」

李瑛菡認同紫淮所說:「對她許以重諾這話倒是有可能,否則她不會堅守那麼久。身分問題倒容易,文姓、有過前夫,雖然不精確,只是在京中的話,花一番時間也是有可能找到消息的。」

「阿婧說她可能又有孕了,這怎麼可能?」姮化捕捉到一點。

「三個月前林風橋大役險勝,元昀仁回京述職過。」楊菀之道。

景姲道:「那也才不到一個夜裡的事。元昀仁才回京後腳他的好兄弟們立刻參他,又被踢回夕州了。」

慕婧看向楊菀之,「菀之,妳認識她嗎?我看她似乎認出妳。」

楊菀之和銀霄、朱岫好一番思索,三個人給出的答案都是不認識,也沒有認識過的人隱姓埋名消匿蹤影。

李瑛菡道:「她認識菀之,菀之卻不知道她......」又道:「不過,阿婧說她留有後手,與元昀仁、德恭太妃或其她太妃仍有聯繫,才可能冒險任由妳們帶走女兒,這事我倒可以想辦法去德恭太妃那兒打聽看看。」

景姲說道一個涉及她們的重點:「元昀仁去平夕州前,仰仗的是繆家家世,明姝入府沒幾年,繆家就在她眼前倒了,所謂的翊王正妃般的閒話也就落到風裡,不著痕跡。及至菀之入府,楊家與繆家有舊,承襲了部分資源,菀之的族兄又被先男帝提拔,所有人都認為菀之會是下一個主母。可他從夕州回來,又推阿婧上后位,時至今日,我們才知道他還藏著一個女子。」

眾人皆冷嘲,李瑛菡道:「他許諾的話能聽嗎?」看向楊菀之:「淑妃跟貴妃可不是完全沒有區別。」

貴妃和淑妃都是正一品品階,但自從前面幾代有皇貴妃之位出現起始,貴妃便有望抬升至皇貴妃的待遇,俸祿的加給都能再往上看。

這點蠅頭小利對比皇帝所擁有的利益當然不夠看,但也足可見元昀仁是如何小人做派。

姮化也道:「本就沒什麼好信的,我們這些人也早見識了,小姑娘年紀小,容易被騙也是有的。」

瀾笙適時插嘴:「她年紀比妳大。」

姮化:「噢。」

慕婧道:「這事兒也先擱著,眼下元昀仁和德恭太妃們必然知道了我們找上文凝暄,不日她就會出永巷,屆時會出什麼風波,還得再應對。」

葉磐點頭,「我和炎姐這幾日就去找她的消息。」

李瑛菡和姮化同時道:「我也是。」

楊菀之思索了一番,聲音幽幽:「阿婧說她刻意引導,想讓我們以為她有孕與她和前夫未斷乾淨是同一個時段發生的事。以元昀仁登基前朝廷上的情勢來看,她說的理由倒可能為真,元昀仁比起其他皇男沒有多少優勢,只是與傢過人的女人在一起且對方可以證明並非他強逼,對他的名聲起不了敗壞的作用,恐怕『懷了不知是否為元昀仁做配子的孩子』才是元昀仁想將她的存在隱瞞的原因。」

姮化說:「也就是說,在更久以前,她懷過了孩子?」

「這樣是比較合理的。」李瑛菡道:「她和元昀仁認識,卻未和前夫斷乾淨,懷了孕,元昀仁藉口敷衍她,將她藏進永巷,受某些人的關照。過後元昀仁去夕州。其中元昀仁幾番回京,有了身孕,因為元昀仁能確定是他的孩子,所以盛雪留了下來,和她在永巷一起居住,不過元昀仁對她態度仍是不過爾爾,又以爭儲為由騙她繼續待在永巷中,直到阿婧和菀之發現她。」

楊菀之道:「簡直就是《李千金》」

葉磐問:「那是什麼?」

「一本爛戲文。」楊菀之道,景姲也道:「一個女人犯傻在男人家花園給他生幾年孩子的故事,說是警世意味,但是到底讓人噁心。」

「因為大多數女人不會這麼做。」葉磐道:「放大少數例子確實會讓我們噁心,更何況戲為男人所作,會寫他們想看的東西,不論結局好不好,都以此教訓女人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比起用女人之中的少數傻子編造敘事教女人做事,他們更應該管好他們自己。」瀾笙道。

姮化拉回正題:「如果把她忘了算進去的、懷胎的十個月加進回推,當作她四年前與元昀仁相遇的話,有這個可能嗎?」

慕婧道:「眼下線索太少,還是等找到了些消息,或是元昀仁、太妃們那兒有動作了再說。」

又道:「我不想給他們拿把柄,我想給盛雪安排褓姆、嬤嬤,讓她到皇子撫養所暫居一段時間,偶爾可以送來長樂宮,我教她看書。」

楊菀之點頭:「我會安排。」

——

幾個時辰前,李瑛菡離開和暢宮,沒有要求萍珠和丁香與她一道。

她帶走了和暢宮的小侍女,卻沒有留她們在她自正殿的請安離開後折返的書房會議。

細微的水流聲不間斷,山石台階錯落有致的和暢宮裡,丁香和萍珠兩個人獨守在主殿內。

日常的瑣事做完,萍珠拿起書房鑰匙,準備到書房一覽書籍。

丁香想起那日李瑛菡問她是否想改名的話,還將書房交給她,於是也揣著半分好奇靠近萍珠問道:「妳要進書房了嗎?」

萍珠答是,又問道:「妳想去嗎?」

丁香自然地同她一道,在她身後,丁香問:「妳想來給自己取名字?」

萍珠一邊開門,回頭對她道:「沒有。」

丁香還未遲疑地開口,萍珠轉開門鎖,推開門,道:「我已經想好了。」

坐到書桌前,萍珠暫思片刻,起身到書架上,隨後挑了些詩集,與分裝成好幾冊的辭海大典。

放下書本,萍珠目的明確地抽出辭海中「女」部首的辭典集,似乎對字的歸類順序很熟稔,手指飛快地翻到了她要的那頁。

攤開讓丁香看得見停留的頁面,萍珠說道:「『嫏嬛,仙人藏書地也。』我欲天下女子啟明讀書,欲嫏嬛福地遍存世間。」

「仙人是女?是男?為公正否?上面說道是天帝藏書,但或許如偽帝元昀仁罷了,否則為何如今天下女子大多不能讀書,不能爭取前途?仙境以嫏嬛福地,想來是某個女神、女天王、女帝君遺留下的福澤,也該將此等福祐奪回來,重歸女性之手。」

傾斜的陽光自窗櫺格子中滲入,倒落在她身上,在這片浩瀚書海中,她宛若真正執掌仙境圖書地的仙君。

可她是人。

丁香看著她,她是人,卻願以一己之力讓天下女子永享得到知識的權力。

她方提筆寫下「馮仙嫏」三個字,說:「我會永遠提醒自己,不忘此衷。」

丁香站到她的身側,翻過攤開頁面的辭典,一頁一頁地讀,良久,她道:「世間注述關於女子的字,大半是糟劣之詞。」

似是隨著印證般,她翻動的速度更快了些,直到最後停了下來:「嫌、佞、奸、娼、婪、妄、妒、嫉、妓、奴......」

「述『姦』之意,又非女子所為,私通一罪不過矯造夥欺。論『娼』與『妓』何嘗不是男人更多?『姘』居一詞需同男子,何以只寫了女偏旁?邪性卑鄙者,以佞、奸呼之,又何以女人有關?蓋因辱衊女子者為男,不可能說及一句男人不是罷了。」她越說情思越發激昂,聲音帶著不吐不快的喘嘆,「世間若都是讀如此書,豈不害了女子?!」

「所以,妳要和我一起。」溫度略低於她因怒火緊握成拳的掌心的手,從邊緣蓋上她的手背,馮仙嫏慢慢地道:「姐姐,我自認我可以做到這些,我想清楚了,這就是我願為之付出的事,哪怕為此付出代價,我也在所不悔。」

「從與小姐正式入宮起,我就正式認了妳當姐姐,因為那時我很徬徨,很害怕,無法想像在這幽深的宮廷裡懸著命飄著心過一輩子是什麼感覺,所以我想給自己找個依靠。」

「可是,明明我們改變一切的機會就在眼前。除卻凌琞公主執掌天下時,我敢說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時候,如果我們現在退縮了,什麼時候還能做到反抗?等下一個凌琞公主?還是等下一個慕婧出世?都不會了,如果我們此刻選擇錯過,就是選擇平庸地落回塵裡,誰再出現都一樣。」

回握著馮仙嫏的手,被她呼喚的人站到離她更近的位置,「世間女子該是百貌百態不只,他們要女人美麗、閑靜、溫和、纖弱,將與女子有關的原義磨滅再矯作,灌輸成無用的意旨,編述成書,廢了木石紙墨。」

她目光定定地落在那些紙頁上的字,「我偏不認!」

提筆,寫字,落在馮仙嫏大名旁的,是「馮世(女相)」三個字。

寫完,馮世?? 隨意地翻了辭典,「上面說(女相)同孀,指女子喪夫寡居。」又冷笑:「大書喪夫之情又是何必?況若為此,也有一個孀字足矣!如今,??這個字歸我,我就是馮世(女相) !」

心中頗有觸動,她道:「妳把我當姐姐,我亦是待妳如妹妹。深宮艱險,過去,我便是這麼走過來的,妳不願今後世道如是這般,那麼我也是。」

她十二歲入宮,身心幾乎要和這皇宮同化,保守、沉悶、聽從,偶爾展現自己的溫和得體,怡人大方。

這樣的自己多麼可笑,又多麼庸俗到令自己不忍。

是直到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做出她認為不可為的事,直到她們義無反顧,回頭只是為了問她要不要一道,她那一瞬、一時、許久的悸動才讓她意識到她沒有停止承認遇到的苦難,也沒有放棄走出去。

那就打破牢籠吧。直到空氣與陽光將我們包圍,直到暮色與肅殺都成為我們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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