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间有三千世界,枝叶纷繁,不可胜数。
而这一方小世界的天,将要塌了。
五百年前洞玄派有秉明道人,在雪地里思索数千夜而眼中落血,遂起身向东南挥出一道剑气,一道剑气斩破千万里河山,自雪原而至东南入海,留下一条长河。
于是悟破大清净道,飞升,被称为“雪夜悟道”。
秉明道人思索数千夜推算出的那一个结局,是此方天地终将毁灭。天地间灵力已经耗尽,难以支撑。
果然,在秉明道人飞升五百年后,人间多难,地裂、山摇、干涸、洪水、鬼灾、战乱……而现在,天也要塌了。
此事隐秘,连仙门百家中也只有少数人知晓真相,人类中最顶尖的修士前仆后继,死在取龙鳞的路上。
谢湘灵和祝千寻同样抱着这样的死志前来,只为取龙鳞,撑起这一方小小天地,庇护其间无法飞升的凡人。
密道已经走到了尽头,两边是栩栩如生的石雕兽偶,身上有鎏金剥落的痕迹,形态各异,一字排列开。
祝千寻望向谢湘灵,他知道师兄总会明白该怎么走。
谢湘灵装作在看地图,讶异道:“嗨呀,走错路了!”
祝千寻面无表情,继续盯。
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师弟,谢湘灵实在是演不下去,只好叹口气,偏过头,轻巧道:“骗你的,没走错,正是这里。”
他说着,便走上前去,轻轻敲了其中一只兽偶的鼻尖,笑道:“醒了吗?”
只一瞬间,兽偶便活过来,尘埃四溅,那只离谢湘灵最近的兽偶尤其凶狠,向他直扑过来。
谢湘灵脚步轻点,借势腾空,顺势拔出长剑,那剑如朔月,寒光凛凛,照得满庭皎洁,他并不出剑刺向那石偶,只是用剑轻轻挑开它的下巴,叫它摔落在地。
此时,其余的石偶也正齐齐向祝千寻涌过来,祝千寻顷刻间亦斩落几只石偶。闻见身后有破风之声,他随之后退。
一瞬间,炙焰四溅!
这一剑色如朝霞千缕、红莲照水,势如急风摇撼、骤雨摧林,一把至寒之剑使出最烈的剑法,剑上犹有红云烟霭,刹那间光华耀目,漫天火光席卷而来,仿佛天地震动,裂石崩落。
那是谢湘灵的剑招——红莲相倚!
红莲相倚是谢湘灵少年时自创的剑招,正是所谓“花间三绝”第一剑,讲求一个“暴烈”,要在出剑的一瞬间里调动所有灵力,有如爆燃,对经脉强度有极高的要求。
“红莲相倚”并非形容剑光如红莲,而是说这一剑正是杀人之剑,少年谢湘灵在芳壶山被围攻时悟出这一剑,待杀完人后,见满地血迹溅落点缀,有如朵朵红莲相倚靠。
这一剑之下,石偶伏地,脊背战栗。尘埃落定,谢湘灵落地,手里正拎着那只石偶。
谢湘灵没有接着说几句狠话,他正忙着掸去衣服上一身灰,咳嗽两声,带着些微恼火,问话的时候仍然平心静气:“你们这洞府谁修的?质量这么差?”
方才这一剑把这洞府险些砍塌,天啊,漫天灰尘落石砸了他一身,谢湘灵吃痛地去揉脑袋,全然忘记这些石头和灰尘都是被他砍下来的。
那一剑的暴戾与凶残,仿佛根本不存在。
祝千寻在一旁善解人意,提醒:“师兄,问路。”
没等谢湘灵问话,那些石偶已经被吓破胆子,忙让出一条路来,只见石壁破裂,露出两条路来。
左边是芳草迷津、飞花拥道,右边是尸骸如山、满地白骨。
一边是生门,一边是死门。
长久的沉默后,祝千寻终于开口,问:“师兄,你选哪条?”
谢湘灵说:“走左边这条吧。”
祝千寻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仍在颤抖,他说:“好。”
随即拔出剑来,面对谢湘灵。
从前走这条路时,谢湘灵选了右边的路,因为右边才是生门,眼前幻境中的谢湘灵却选了左边的死门。
这不是师兄。他想。
最后那点妄念破灭,祝千寻明明知道这念头可笑,仍然无可抑制地感到心灰如死。
终究是镜花水月。
就在持剑犹豫之时,他在面前人的脸上看出戏谑的神色来。
谢湘灵含笑望他一眼,轻声道:“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眼前景象骤然破碎,他向后仰倒,落入无边血海。
祝千寻瞳孔缩到极点,一瞬间无法呼吸,从前千万个日夜里漫长而无法逃脱的噩梦再次扼住了他的咽喉。
伸出手——你该要伸出手去。你该要说尽一切话,说那些未曾诉诸口的,说那些无法诉诸口的。
然而,什么也抓不住。
心魔便在此刻滋长,耳畔如有恶鬼咆哮,声如洪钟,他抬起头,眼前是血海炼狱。
千百亡魂静默立于原地,看不出形貌,俱是黑色,只有一个苍白的亡魂,裹着一团雾气,向他一步步走来。
祝千寻绝望道:“你是谁?”
“我是一缕未渡的亡魂。”
也许这样说没错——谢湘灵想。
他们二人都身在一缕白色的雾气当中,连彼此的形貌都看不清。谢湘灵方才本来故意选了错误的道路,想要祝千寻觉得眼前这人是假的,好来杀他。
但祝千寻迟迟无动作,反而又诱出心魔来,幻境破碎。
“你不杀我吗?”谢湘灵问。
“你死了吗?”祝千寻似乎冷静了些,起身冷冷道。
这话听起来怪熟悉的,没等谢湘灵想起来,祝千寻就提起剑,似乎不做追究,道:“我不杀你。”
“即使我扮成你那个早死的师兄也不杀我?”谢湘灵饶有兴致问。
“你身上有死人的气息,你是这阵法的一部分,这里这么多冤魂,你是唯一能保持清醒的一个。”
是么,谢湘灵笑了,“也许吧。”
此处仍然在阵法之内,却在天地之外,只有意识还存在着,有无数亡魂萦绕不去。
祝千寻仍然急急喘息,好像胸口有什么在沉沉压着,他面色苍白如纸,长久地直不起身,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生出来,那是一阵黑雾,一阵血气,他正踏在分割仙与魔的一线间,走错分毫就将坠落深渊。
谢湘灵正在思考该如何驱散祝千寻的心魔,虽然他现在连祝千寻为何会道心破碎都不甚清楚,就算想要帮点小忙都无从下手,麻烦啊。
“你是什么人?”就在思考的这时,祝千寻又开口了,仍在重复之前那个问题。
问过一遍,再问就无意义了,谢湘灵决定糊弄过去,答非所问:“我来自无因之门,要去无果之地。”
“原来如此。”
祝千寻居然笑了,尽管这笑和他之前发疯时差不多,都是那种嘲讽意味更多的冷笑。谢湘灵预感不妙,便听见祝千寻漠然的声音——“你是我师兄的残魂吗?”
谢湘灵:!
他思索片刻,诚实道:“不是。”
当然啊,重生之前是残魂,眼下有了新的身体,怎么能叫残魂呢?
祝千寻不再多问,却提起剑,这一剑极快,先是划破自己血肉,后是向黑暗深处斩落。
谢湘灵正欲阻止,可是,来不及了。
那几乎是饱含着昭明境修士所有灵力和毕生修为的一剑,向着血海深处斩落,不是为了杀人,不是为了破境,只是为了——开一扇门。
血肉精气为祭,在这方寸之地斩开一扇幽冥之门,为这些冤魂寻一条出路。
血液滴落,循着滴血之地,便有洁白的莲花盛开,在血海中盛放,渐渐的,每滴血都是一朵莲花,汇成河流,清寒孤冷,素波千里。
如莲灯超度冤魂,天地变相。
无数冤魂在这亮光之下惨叫,继而清醒,有如超度。行走间,汇成一条漫长的河流,絮絮交谈,唯有一个苍老的魂魄向着反方向走,谢湘灵叫住他,忽而问:“您要往何处去?”
“回家去。”老人浑浊的眼中落下眼泪来,正像满是泥沙的河泽。
“这样么?”谢湘灵接过老人手中一样东西,“我替您带回去吧,若是我也还能回去的话。”
得了保证,老人便汇入漫长的河流,一步一步向前,走入幽冥,再不回头。
“这阵法应在我身上,如果我自戕了,死与生就会落在我一人身上。幽冥之门我已经打开了。”
祝千寻说,“你可以和他们一起离开。”
“你不害怕吗?”
永世不能解脱、永远在生死之间徘徊?
祝千寻敷衍地摇摇头,随后说:“我要死了。”
“我知道,”谢湘灵说,“不会的。”
“不,你不知道,”祝千寻说,“如果我困在这阵法当中,就永远在生死之间,永远去不了幽冥,也许、也许那里会有他一缕残魂,如果你在这里见到一个人的话,就告诉他——”
他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迷惘来,好像既不知道应该如何找到那个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你不说他长什么样的话,我只好告诉我遇见的每一个人啦,”身旁苍白的幽魂道,“所以,你打算说什么呢?”
祝千寻沉默片刻,轻轻说,“我想说’对不起‘。”
就是这样一句话吗?
“我可做不到,”幽魂道,“你还是另请高明吧,不过,我得告诉你——”
他说:“你不会死的。”
说完这样一句话后,谢湘灵就扑上前去,捉住祝千寻的那柄剑,刺入胸口,鲜血奔涌。霎那间,云开雾散,露出雾后之人真正的面目来,他忽而问:“你想听回答么?”
声音近乎温和。
祝千寻茫然而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想要伸出手去,然而阵法构造的这一方小空间正在破碎,连声音都破碎得听不分明,
“不怪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