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人未出声,脸部上半掩于黑影之下。少女兀自背手走至阶前,仰脸歪头观察上位人的神情。
“师尊生气了。”
“……”
此话经肯定语气说出,让院内更显安静。久安宁踏上一级台阶,凑得更近,看清了师无虞紧抿成线的薄唇。
“师尊走得仓促,徒儿都来不及同师太告辞。”待她慌忙行礼别过,转身已找不到玄影的踪迹。
她一路追赶急如星火,硬是没能撵上,足见身前人气得够呛。
少女絮絮叨叨地控诉,师无虞这才知晓自己回山时无意识用速过快,即使中途几番停留,仍是让人望尘莫及。
得知实情,袖袍下紧握的手松开一瞬,随即又狠狠握拢。
久安宁未使用移步法阵,仅是是用灵力赶路,她不确定师无虞的返程方式,担心直接回到凤栖山与其错过。
不曾想,直至回山,期盼的身影都未曾出现在下一个路口,次次失望。
每走过一个拐角,久安宁的心就沉了几分。
待她走完回山全程,在院内见着师无虞时,慌乱的心才静了几分,即使对方见到她后始终缄口不言。
明亮的眼眸来回流转于师无虞的脸,随着晚风渐凉,久安宁眼中光点隐没。
再抬眼,黑眸中多了几分晦暗,如同狩猎的捕手又上了一级台阶,逼得人往后退了一步,彻底掩于阴影之下。
“一直不开口,是已不认师徒情谊了吗?”
一语划破庭中静寂,将师无虞辞别凌真时的失态摆在了明面。
久安宁直勾勾盯着近在咫尺的嘴唇,若是这张嘴里还要再说出个“本尊”这样的自称,她保不齐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举动。
自拜入门下,他从未与她用过这样生疏的词汇,怎得今夜一遇凌真就跟换了芯儿似的?
三言两语间,看她的眼神与看旁人无异,寒凉似水。
站在身前的人是师无虞吗?
心中有股预感愈发强烈,她好像无法阻止任何事情,包括师无虞改修无情道和自己殁年的到来。
既然难逃十七年岁亡故的厄运,那不如现下亡于凤栖山来得痛快许多,好歹身葬乐土。
重生两世,视她如珍宝者,仅此一人。
若是师无虞都不待见她了,从未得人认可重视的事实会如掌掴,打得她脸生疼。逐出师门无异于要她的命。
眼底温热刚刚泛起,很快便被久安宁忍了回去。
感知到主人情绪起伏剧烈,沉睡养神的折玉转醒,意识到不对劲。
祂早已对师徒二人闹别扭免疫,每至听得面热时,都会装聋睡去。
今夜就眯了一会儿,事态怎么就飙飞发展成这样?
器与主,共灵识。折玉心口处随之绞痛一阵,一股崩溃情绪入侵。
祂当然知道一切反应都是来源少女,于是看向师无虞的眼神多了几分怒气和不满。
死嘴,还不开口回她是想让我跟着遭罪吗!
一人一枪死盯之下,师无虞紧闭的嘴唇终是张开,指节分明的手虚扶少女小臂。
“饿了没?”声音几不可闻,他又补了一句,“为师给你做碗面。”
恰时,夜风吹得海棠树叶哗啦作响。一滴泪自少女眼眶滚出,砸至玄色衣袍之上。
早在心里预演多时的台词还是未能说出口,望着红着眼眶吃面的人,师无虞知道自己狠不下心来的。
“凌真她……”
“若是还认我,你就不要再提旁人了。”
话头刚出便被对面的人打断,看他的眼神虽凶巴巴的,但配上通红的鼻尖,恶狠气势少了大半。
师无虞听话点头,拾筷吃起面来,不再多嘴。
葱末伴着油花飘在汤面上,照出隐露愁容的俊脸,挑面的木筷随之将其搅碎。
安宁,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
拂尘长柄直指额心,来人严厉诘问:“修界尽知我爱惜良材,为何不将久安宁送与我门下!”
凌真步步紧逼,狠戾非常,烙铁般的目光烙在师无虞身上。
“她既无意修行,毋需旁人干涉。”
“无意?若不是受你干涉,她哪有拒绝迹象!”
神木柄端碰至额头,触感冰凉彻骨。师无虞下意识摇头,低声喃喃:“无意,她无意修行。”
“究竟是她无意修行,还是你有心阻止!”
凌真绕至男人身侧,目光更显凌厉:“莫非,你对她动了心?”
师无虞头皮瞬时发麻,下意识的反驳堵在喉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你可知她可是你徒弟!天地君师亲,何人如你此般教养!不是包藏祸心是什么?”
男人跪坐在地,双手紧箍喉咙,颈间掐出数条血痕,仍是无法开口发音。
他浑身无力,阻止不了凌真继续说下去,由得对方为他捆上一条条伦理荆棘。
“对自己徒弟动男女之情便罢,你还要毁了她的前途吗!趁被你祸害未深,让她择了合适的道门修行,也算是减轻罪孽。”
“你若是迷途知返,过几日将她送至我门下,名义上仍可以你为师。如此,明白?”
见地上的人摇头,凌真手中的拂尘近了几分,眉眼间闪过杀意:“你当真罔顾伦理?”
师无虞调用全身灵力,破了喉间禁锢,一股血自嘴角留下,但终是能发出声音了。
“她不喜之事,无人有资格强迫。”
对方未被牵着鼻子走,回答逻辑清晰,凌真恼羞成怒:“胡扯,分明是你一己私欲。”
“是又怎样!”
日常面无波澜的人难得失态,齿间含血地以几近咆哮的音量回怼,瞠目欲裂。
只有他自己知道,被人戳穿埋藏多年的心思有多赧然。
师无虞身形抖得厉害,似是只要轻轻一推,便会散架。大股鲜血自嘴边垂滴至地上,积了一滩。
他从未强加自己意愿于久安宁身上,从未。是她自己说的,生世只认他为师。
为师……
男人自嘲轻笑,仿佛花光了他所有力气,身子无力倒在血迹之上。是啊,她把他当师尊。
生世的事情。
什么时候动心的?他也不记得了。
但他记得少女每一次对他笑时的样子,像冬日雪原升起的暖阳,见了还想再见。
一阵猛烈咳嗽,师无虞呕呛出更多鲜血,凌真眉头一皱避到一边。
她与旁人不一样。
她起初怕他,对他敬而远之,可又总是会在暗处观察他。这道视线,伴他快有七年之久。
师无虞的身体早已不许他强撑多久,可他还是执拗地每年中断闭关,只为见上女孩一次。
那时他全然将她当作徒弟看待的。
只是不知从哪年开始,女孩长成了大人的样子,无需再仰头看他,也从幼时躲在他身后变成了站至他身侧。
现在,还学会了挡在他前面。
久安宁不是浑然不知他有事相瞒的,出关后,她常常对着人出神。一日,她对他说:“不可以抛下我。”
抛下,应是拥有者的权力,可他分明一无所有。
或许就是从那天起,他与世间有了理不清的牵绊,似糖丝,冷下后抿化,支撑他熬过数年。
无情道……为什么要想修无情道呢?
回想起少女神情动容,师无虞呼吸急促了些,吸入的凉气引得腹部绞痛。
他向来不会拂她意愿,是她自己跑回来的。
即使她当场答应凌真,师无虞也不会说什么的,只是会有一点不开心。
捂心口的手力度骤增,青筋突起。男人一时不知心脏的疼痛是身体上的,还是内心深处的。
穿心而过的拂尘给了他答案。
凌真冷厉的脸在眼前放大,她横眉轻哼:“留你终是个祸患,今日了结你,也算是为她铺路。”
是内心深处的痛,师无虞想通了。
淬毒的利柄穿过身体,毒素迅速扩展,口中流出的鲜血变黑,只是一小摊,因为他已无血可吐。
全身哪都不痛,只是胸口处痛。
他费力抬起修长瘦削的手指,在胸前衣衫处画圈,初见时,女孩在这染上了一滩污血。
现在,这处的衣衫被他自己的血浸透彻底。
凌真见人已在撮空理线,心知他死只是须臾之间的事,索性拂袖而去,留人躺在冰凉的地上。
连回光返照都没有,师无虞逐渐意识浑沌,他比谁都清楚这是死前征兆。
累了上百年,该要休息了。虽然还有重要的事没做,心悦的人未娶…
“不是答应过不抛下我吗?你食言了。”
冷冽有力的声音一出,惊得师无虞太阳穴猛跳。不知哪来的力气,他当即坐起身来。
“我没有食言。”
回应他的是空荡的寝殿和如银的月色。
师无虞上身只穿了里衣,贴在心口处的衣料完好,全然没有什么伤口,方才一切都只是梦魇。
但梦魇之中,他的言行皆为所思所想。梦里的凌真拆穿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今日久安宁本就因玄崇子一时心大,入拜帖幻境消耗过多灵识而体力不支。又经凌真一耽搁,丑时才吃上晚膳。
临睡前她扯住人袖子,一言不发,也未有举动。
时隔多年,师无虞今夜哼了安眠曲。女孩刚入修界时常胆战心惊,不敢独自在偌大的寝殿睡觉。
这曲子便是在那时为她哼了一个月。
换好床单后,师无虞重新躺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辗转反侧,只为反思一件事情。
他心悦自己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