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璐憋着一肚子气,只想赶紧走人。
晏宁倒不急,捡起地上的评级表,走到众位评审面前,把企划书和剧本收起来,一一点头致意,最后来到莫敬川面前,拿走BP的评级表,对莫敬川说了声“谢谢”。
司璐先走一步。
司屿停在门口,等晏宁一起走。
莫敬川目送两人离去,心底隐隐生出一股莫名的情绪。
两个少年人,青涩肉眼可见,乍遇风浪,早该吓软了腿,却镇定自若,宠辱不惊,比起成年人,更加不可小觑啊!
两人在电梯外追上司璐。
司璐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直到走出星传大门,终于憋不住,开始数落晏宁:“你看看你,争气点行不行?点头哈腰的至于吗?我们是小作坊、草台班子,不比人家大厂规矩森严,可输什么都不能输了骨气啊!还是你本来就想讨好莫敬川?”
“怎么会。”晏宁垂下眼睫,“师姐冷静一下,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司璐叉腰,对晏宁无时无刻的波澜不惊,简直没脾气了。
“我约的是莫致山。”晏宁淡淡地说。
“呵,莫致山,你不说我都忘了。”司璐假装张望,“他人呢?不是被莫敬川当垃圾扫地出门了吧!”
“到饭点了,都饿了吧,我请大家吃饭,驻波居,就在附近。”晏宁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吃饭,司璐无语。
司屿却很高兴:“好!”
“走吧,谈判还没结束呢。”晏宁拉司璐去打车,想了想,又改口,”不,不是还没结束,是正要开始。”
三人来到驻波居,一家环境幽静的中餐馆,晏宁订了包间,包间里已经有人,是莫致山。
莫致山时年二十九,长相一般,气质温润,待人热忱和善,属于让人看了就想亲近的邻家大哥,可惜生在注定争斗不休的家庭,放在普通人身上无比美好的品质全成了愚蠢。
“小晏,你没把我当外人!”莫致山一见到晏宁,就上前一把握住晏宁的手,感激涕零的样子,像见到失散已久的亲人。
回想上午开会的时候,得知秘书没接到人,莫致山才发现自己上了莫敬川的当,料想莫敬川有一整个星传在手,开出的条件一定比他好得多,晏宁肯定不会再选他,懊恼得当场从会议上走人,没想到接到晏宁的来电,把谈判的情形一五一十转播给他,连阴阳剧本也和盘托出,摆明了站在他这边,让莫致山很是动容。
莫致山生性不喜争斗,十分清楚自己不是经商的料,也知道爷爷叫他回国,不过把他当枪,搅浑莫家现有格局,借机试炼中意的继承人罢了。
长辈之命难违,莫致山身不由己,即便如此,对星传感兴趣却不假。
受歌剧演员母亲的熏陶,莫致山对艺术有着天生的热爱,不然上辈子也不会和晏宁成为至交。
国内演艺圈的乱象,莫致山在国外早有耳闻,当然国外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到底是祖国,有机会接触到星传这样的顶级文娱集团,总希望能靠自己的力量做点什么。
很遗憾,星传不但没给他施展抱负的机会,反而越发让他认识到大厂和资本的残酷。
泥人尚有三分火,莫致山被莫敬川惨无人道的打压激出逆反心理,一门心思死磕BP,就这么和莫敬川杠上了。
原本晏宁一个无名小卒,不至于让莫致山感触至此,经历过太多身边人被莫敬川收买的背叛,雪中送炭的支持就变得意义非凡起来,加上天生对创作者抱有好感,又是别人敬三分恨不得回报十分的人,能不感动吗?
难怪谈判的时候不声不响,司璐瞟了晏宁一眼:“能的你。”
“没想瞒着师姐,只是当时情况紧急,就先自作主张了。”晏宁一边解释,一边叫服务员过来点单。
莫致山见到司璐还是有点发蹙,想着今后总是一路人了,硬着头皮招呼:“都自己人,别站着了,坐下慢慢说,今天这顿我请。”
晏宁:“说好了我请的,我来就好。”
莫致山:“怎么说我都比你大,怎么能让你请,我来我来。”
“太客气了,致山。”意识到喊了上辈子的称呼,晏宁赶紧改口,“啊,抱歉,是莫总。”
“不不不,致山挺好,就叫致山吧。”莫致山越发热络。
啪——!
司屿重重合上菜单,掏出黑卡递给服务员:“刷卡。”
司屿点了满满一桌子菜,有晏宁喜欢吃的,司璐喜欢吃的,和他自己喜欢吃的。
莫致山?爱谁谁。
好在今天的重头戏也不是吃饭,几人稍作寒暄,进入正题。
为尽快消除新成员带来的生疏感,晏宁从莫致山说起:“我跟致山相识是因为基金会,师姐也知道。通过这个基金会,我了解到致山在海外的一些事迹,鼓励创作,热心公益,帮助了很多穷困潦倒的创作者。比起莫敬川这样的商人,致山更像一个艺术家。”
“这是我想和致山合作的原因之一,当然还有更直白的理由,我就直说了。乐屿小公司,对上大厂毫无赢面,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BP处境很不好,卖给星传早晚的事。既然结局注定失败,与其选莫敬川那样唯利是图的人,不如选您。”晏宁看向莫致山,眼神变得犀利,“不是看中您能开出多好的条件,给我们带来什么转机,而是逼不得已,也是对星传、对莫敬川的不服和挑衅,包括我们的剧,一样是在最后关头,集结仅剩的资源,挣扎着再拼一把。”
司璐叹了口气。
今天之前,她还对星传,或者莫敬川抱有幻想,以至于开出八千万的天价,有过上午的遭遇,还怎么反驳晏宁的话。
“我这么说您不要生气。”晏宁安慰莫致山,“您在星传的处境,业内传得沸沸扬扬,想不知道也难。师姐辛辛苦苦把BP拉扯大,却保不住,只能卖掉。而我,找了司屿这样的顶级流量拍剧,只得到一个‘B’。大家都是失败者,说实话不丢人。”
“你这……也太不把我当外人了。”莫致山讪笑,没想到晏宁看起来斯斯文文,居然是这么直白的性格。
“不必感到打击,师姐也是,反而应该高兴。”晏宁弯弯唇角,“试想一下莫敬川这样的人,我们还没跟致山见到面,他就坐不住了,在自己地盘干出截胡这种事,不正说明我们的策略是有效的,难道不该高兴吗?”
“那又怎样,还不是只给三百六十万?”司璐仍然不服气,觉得晏宁只是在自我安慰。
“我不要。”晏宁摇头,“不管他给八千万还是三百六十万,我都不要。”
“等等,和星传合作不是你说的吗?现在又不要了?到底要怎样?”司璐眉头紧锁。
“合作和投资是两码事,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想要星传投资我们的剧。”晏宁给司璐道歉,“我也有错,怪我没说清楚,害师姐误会了。首先,我给他们的剧是我赶工写出来的互动剧,成本远超标准,不符合星传的评级标准是必然的。因为剧不是给星传拍的,是给我们自己拍的。我想的是,星传要BP全员,我们想要司屿留下,达不到星传的预期,那就由我们出资拍剧,把过档的几个人再往上捧一捧,填补司屿的缺口,换干戈止息,大家以后和平合作,不再对立。所以剧不是我们的条件,反而是我们给星传的附赠品才对。”
“咳咳,有道理。”莫致山压低声音,“董事会给的任务,的确是收编BP全员,尤其司屿和李星熠差不多量级,少了司屿,肯定要加点别的筹码,小晏分析得很对。”
“这是表面。”晏宁接着说,“我们真正要拍的,不是互动剧,目的也不是捧过档的几个人,而是捧司屿。星传参投的话,被发现的风险太大了。再糟糕一点,可能开机之前就被他们塞人、改剧本、换班底,或者干脆把我们踢了,他们自己搞。大厂的钱可不是好拿的。他们敢给,我也不能要啊。而且我的定位一开始就是小制作,拟投一千万,包括片酬,实际预算更少。现代剧投资本来就低,又不是负担不起,何必再拿人手短呢?”
“好吧,就算你说得都对,那我说八千万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我说了,谈不下来,后来,就……呃……”
晏宁撇嘴,脑子里冒出一堆吃的——全麦火腿三明治,燕麦奶,水果糖……甜丝丝的味道还残留在记忆里,不好意思说后来司屿来了,他给忘了。
“没事,现在这样也很好。”晏宁甩掉脑袋里不该有的念头,“莫敬川有《梦徊清野》在手,眼高于顶,又自以为了解了我们的底细,一定非一般的膨胀,就算致山加入,也不觉得我们能翻出什么花来,只等着看我们的笑话罢了。他看不起我们,一分钱不想投,没关系,我也不想赚了钱,还要给他分红,算他一份功劳。而且我们越失败,他越得意,等到将来反转的时候,不是更刺激吗?”
“哈哈!”莫致山第一个笑出声。
能把莫致山这种老好人刺激到产生报复心理,莫敬川也算本事。
司璐却不买账。
莫敬川请来的都是业界知名大佬,尤其陆中鹏,就算故意做戏,总还要点脸面,不至于全然颠倒黑白,能光凭晏宁几句话,就断定他们的评级毫无道理可言吗?
“知道你嘴皮子利索,说不过你。”司璐抱起手臂,斜眼看着晏宁,“口口声声以小博大、触底反转、用小制作撬动大杠杆,光嘴上说说就行吗?让我怎么相信你不是在空想,不是在给我们空口画大饼?我承认你有才华,可是你能保证你的才华一定适应市场,而不是星传的评级机制更有参考的价值?”
一阵沉默。
晏宁收起脸上温和的表情,发了很久的呆,不是回答不上来司璐的问题,而是想起上辈子,抱着三金处女座《轮渡》的剧本,满怀忐忑地来到星传碰一碰运气的情形。
见他的自然不是莫敬川,甚至都不是总经理、副经理,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导演,挂着星传的名头,已足够在南圈耀武扬威。
晏宁永远忘不了那人猥琐的眼神,嘴上像莫敬川和司璐一样说着“年轻人,空想,画饼,实绩,理想主义,天真”云云,手已经朝着他的屁股摸了上来。
晏宁抡起拳头把人打了一顿,出掉胸中一口恶气,也打掉了和主流资本合作的最后一点机会。
要不是仓皇逃离的时候撞到莫致山,他的人生,或许又是另一个故事。
“我不能保证,我只是相信。”晏宁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胸腔中难以明说的复杂情绪,拿来书包,翻出剧本,一本接一本,分发到在座众人手中。
“很遗憾各位,S+评级,八千万投资,上亿宣发,大厂平台重点项目,我都没有。而且我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做不到,可是那又怎样?!”
晏宁声音不高,却铿锵有力,直入人心。
一时鸦雀无声。
只有晏宁一个人目光如炬,一一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终定格在司屿脸上。
“我们要的是星传的评级吗?是星传八千万的投资吗?是拍完剧卖给星传大赚特赚吗?那和星传那种赚钱机器有什么区别,和莫敬川那种唯利是图的商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是在空想,我每天都在空想,试问一个创作者如果停止空想,不再天真、天马行空、理想主义,因为怕不火、不赚钱,就不再去想,不再去写,不再去创作,还有什么资格称自己为一个创作者?!”
晏宁说话的时候,始终盯着司屿。
司屿能感受到晏宁的情绪正激烈地起伏,很想为晏宁说点什么,可是晏宁直勾勾的眼神又让他无比忐忑晏宁满腔的愤怒仿佛是冲他而来。
晏宁的确是冲司屿来的,不过不是愤怒。
哪怕坚定不移地说出这些话,从不认为自己的追求有错,上辈子为钱而死的失败仍旧在晏宁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所以他看向了司屿,睁大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司屿,期盼司屿的存在能为他扫清心底最后一点犹疑。
“我不能保证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成真。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们总要相信他!”
晏宁走到司屿身后,摘掉司屿的帽子,翻下司屿用来挡脸的领子,整理了一下司屿因为没有做造型而乱蓬蓬的头发,然后抬起手,狠狠拍了一下司屿的背。
司屿一个激灵,不自觉地挺直脊背,正不知所措,肩膀蓦地一沉,耳畔倏然一热。
“也许是我没说清楚,那我就再说一遍。”晏宁搭住司屿的肩膀,弯腰凑到司屿耳边,脸颊贴着司屿的耳廓,视线往前,直视司璐、莫致山二人,“我不是在拍剧,不是在做戏,我是在造星!他,司屿,才是我毕业以来真正意义上第一部自编自导自投的作品,一个脱胎于脑残狗血偶像闹剧的无可比拟的顶级流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