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籍,罪籍……
直到回到长乐殿,这两个字依然翻来覆去地在萧季绾心中倒腾。她闷闷不乐地伏在紫檀木彩绘麒麟兽足栅足案上,将十六罐药粉一字排开,用指尖一罐一罐戳倒,又一罐一罐扶起,如此循环往复,“咚”“咚”“咚”药罐砸在案几上的声音在殿中响个不停。
长乐殿的林殿正奉命去坤仪殿燕皇后处取东西,回来后一进殿就看见小公主正拿陛下赐的药撒气。
“公主出去了一趟,怎么回来后一个人伏在这里?”林殿正将长案上被萧季绾戳倒的药罐一只一只整齐地码进盒中,又将木盒挪得远了些,萧季绾够不着,撇了撇嘴转了个方向继续伏着。
“是谁惹公主不快了?”林殿正温和地拍拍萧季绾的肩背,“可是今日宫人侍奉得不周到?”
“没有,并无。”萧季绾瓮声瓮气地否认道。
她才不想让林殿正,甚至阿娘知道今日她在掖庭对一人伸以援手却被人狠狠拒绝的事,显得她有多管闲事似的。
林殿正笑而不语。萧季绾臂弯里的披帛搭了半截,还有半截拖在红线毡上,发髻上今晨才戴上的双蝶钗,才多大功夫就不见了,这叫“并无”?
反正林殿正是不信的,她不过是心知肚明却并不说破罢了。
“公主说并无,那就无吧。”林殿正从萧季绾臂弯中抽出半截披帛,仔细地叠好放在一旁,状似无意地提醒,“明日公主就该结束旬休了吧,臣今日定要好好叮嘱她们,可千万别忘了明日早些唤公主起身。”
萧季绾四岁开蒙,由翰林院学士韦正度教导授业,除了逢年过节的休沐之外,每月都有三次旬休,今日便是本月第二回旬休。虽说是旬休,但韦学士还会给她留下一些功课。从昨日起萧季绾就在盘算着去掖庭的事,一时之间竟忘了还有课业未完成,此刻经林殿正一提醒,她才想起自己似乎忘了功课这回事,便也顾不得闷闷不乐了,仓促之间随意指了身旁的几样前几日刚送来还未来得及收进库房的锦盒,命执素提上它们,二人一路去了文德殿。
文德殿是太子萧季钧的寝殿,也紧挨着宸元殿,与长乐殿一左一右,仿若宸元殿的双翼。按照大晋的例法,太子受封之后应当搬去东宫居住,但是帝后却以“太子尚且年幼”为由刻意安排他仍在太宸宫居住,其背后的缘由,并不完全是因为萧季钧年幼。
萧季钧出生于延和七年,年长萧季绾两岁,皆由燕皇后所生。这兄妹二人是今上萧煊唯二存活至今的子嗣,却并非是萧煊唯二的两个孩子。除了这一对兄妹外,萧煊其实还有过两个孩子,一个是出生于延和三年的皇长子萧季钊,由当时还是昭仪的燕云笙所生,另一个是皇三子萧季铎,与萧季钧一胎双生,也出生于延和七年。萧季钊于延和六年夭折,年仅三岁,被追封为怀悼太子,而萧季铎出生当日便夭折,帝后追封他为怀殇王。
其实除了怀悼太子与怀殇王,在皇室玉碟上,萧煊还有一出生便夭折的女儿,长平思公主,长平思公主与萧季绾亦是一死一生的“双生”。传闻帝后子女多早夭是因为今上先天不足的缘故,此言并非空穴来风。
萧煊之母,晋灵帝昭怀皇后在怀胎九月时为后宫所毒害,难产血崩而亡,萧煊虽然在医师的全力救治下保住一命,但是却身体孱弱,加之延和五年率军北伐时中了箭,此后身子更加不堪,军国大事悉赖燕皇后处置。
萧煊与燕云笙的几个孩子,除了萧季绾这个得天独厚的,其余都随了萧煊,天生身子不好,萧季钧勉强活到十二岁,总是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帝后怎敢让他独自搬去东宫居住。
为着太子受封之后该不该遵从例法搬去东宫,朝中两派各执己见,最后是延和帝提剑上紫宸殿以刎颈相逼,才将萧季钧留在了太宸宫。
一朝天子做到萧煊这般处处被人掣肘的地步,也是无奈,而这般复杂的局势,皆与大晋一段前尘有关。
大晋自高祖建国以来历经两百余年,皇位传到了第八代帝王晋灵帝萧晁手中。萧晁继位之后怠于朝政,耽于酒色,喜好奢靡苛捐杂税,一连十年未曾上朝,朝政大事由号称“内相”的宦官张挺把持,张挺内惑君主外逐贤臣,致使朝野上下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萧晁虽贪恋酒色迷恋后宫,但膝下仅有一子一女,女为昭怀皇后所生的范阳长公主,子即后来的延和帝萧煊。当时还是太子的萧煊眼见张挺只手遮天搅弄大晋前朝风云,便联合东宫诸臣上奏请求灵帝“清君侧,杀张挺”。灵帝一贯宠幸张挺,并未准奏,而张挺则对萧煊怀恨在心,可无奈萧晁只有萧煊一子,无法罢其储君之位,加之萧煊素来为人谦和,礼贤下士,使得那些想要拨乱反正的朝臣紧紧团结在萧煊身侧,构成了一股不小的东宫势力。眼见萧煊即将与自己成分庭抗礼之势,为制衡萧煊,张挺向灵帝举荐西北高薛族高薛王第二子高流入朝为将。
高薛族狼子野心,高流在长安蛰伏三年引兵入关,马踏中原,终使大晋爆发“永隆之乱”。灵帝萧晁为高流所弑,萧氏皇族在这场政变中几近灭族,太子萧煊与余下的皇族在勤王之军的护送下一路南下,越过长江南渡至建宁,江南世家门阀于建宁恭迎萧煊称帝。
当时长江以北的广袤大地全部为高薛族所占,高薛王死后,其长子于同年在平城称帝,国号为齐,年号天统,此后北齐与南晋划江而治十九年。
对大晋前尘往事,萧季绾只是略知,却不甚清楚,此刻听了萧季钧的讲述,萧季绾似懂非懂地问道,“可这一切与我问阿兄的那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萧季绾用笔端轻轻点了一下萧季绾的眉心,“不是说一日未见阿兄甚至想念,专程来文德殿看阿兄的吗?阿兄怎么觉得你是另有所图呢?”
萧季绾心虚地摸了摸被萧季钧笔端点过之处,其实她此行的确另有所图,可她本来图的不是萧季钧为她解惑,而是想请阿兄帮帮她的课业,谁知她到了文德殿后忽然想起妧娘今日在她掌心写的字,她还是想知道为什么妧娘会因为自己是罪籍而拒绝她的援救。
她问出这个问题后,萧季钧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给她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番“永隆南渡”的前因后果,听是听清楚了,却又不怎么明白,不明白阿兄讲的这些同妧娘有什么关系。
“没有,”萧季绾否认道,“真的只是想念阿兄,这才来探望阿兄的,阿兄你看,”萧季绾指了指对面的几盒笔墨纸砚,大方道,“这些都是阿绾近日得的好东西,全都给阿兄。”
“近日得的好东西?”萧季钧单手叩了叩砚台,“你看这一方白玉砚台,可觉得眼熟?”
萧季绾凑近了几分,仔细瞧了瞧,发出一声惊呼,“咦!阿兄你这方砚怎么同我带来的看着差不多?”
“因为它们是同一块白玉雕成的,”萧季钧笑道,“你莫不是忘了青吾前几日刚给我们送过姑母姑父送来的物产?”
萧季绾讪笑,她情急之下随意指了书房中的几样东西,谁知那么巧,是她姑母范阳长公主前几日送进宫的……
她无事献殷勤,还偏偏献出了个乌龙。
“阿兄既有了这方砚台,那阿绾明日再送你些别的。”萧季绾机敏地改口,“阿兄不是不知道,阿绾长乐殿的配殿里还有许多宝贝!”
萧季钧纵容地看着萧季绾,“所以你还是想问?”
“嗯?”萧季绾点点头,“阿兄就告诉阿绾吧。”
“你觉得永隆南渡与那个妧娘无关?”萧季钧摇了摇头,“不尽然。”
“有什么关系?”萧季绾问。
“当年随阿耶一同南渡的人里有许多中原的大族,其中有一族郡望在舒州的,号称舒州慕容氏,慕容氏的家主慕容博是永隆、延和的两朝元老,官至门下省左谏议大夫,他的独子慕容汝贤娶了博陵崔氏的遗孤为妻。”说到此处,萧季钧顿了顿,萧季绾没听出他此话中暗藏着南北世家之间波云诡谲的博弈,只当萧季钧说了太多的话,口干了,于是殷勤地倒了一杯水塞进萧季钧手中。
萧季绾听不明白,萧季钧也没想让她明白这些复杂的争斗,浅浅抿了一口温水,继续开口,“慕容氏曾出过三朝太师,也算是底蕴丰厚的钟鸣鼎食之家,虽然南渡以后只剩下了嫡支一脉,但也非小门小户可比,然而延和七年,慕容氏获罪抄家,嫡支一脉的男丁一个不剩。”
“一个不剩?”萧季绾屏住呼吸,“那女眷呢?”
“女眷尽数没入掖庭。”
“所以妧娘是慕容氏的后人?”萧季绾追问,“慕容氏因何获罪?”
“你还记得刚才我告诉过你,阿耶在延和五年御驾亲征却中箭的事吗?从那以后,阿耶的身子就更加不好,朝中以建宁赵氏为首的几大世家门阀想要推举绍王叔摄政,而另一批以苏州韩氏为首的世家想要推举荆王叔摄政。”
绍王萧燧与荆王萧焕都是延和帝萧煊的堂兄弟,随萧煊一起南渡来到建宁,包括已经嫁为人妇的范阳长公在内,这四支是大晋皇室仅存的血脉。
延和帝沉疴日久,世家便有了其它的打算。
“不过他们都没有如意,”萧季钧淡淡一笑,“阿绾可听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1】’?在建宁谢氏这江南第一世家保持中立的情况下,两边谁也无法在这场摄政之争中占据上风,为维持局面的平衡,这时阿耶提出令阿娘于朝堂垂帘,他们同意了。”
萧季绾从不知道阿娘垂帘听政的背后是这般复杂,“可是,这和慕容氏有什么关系?”
“有人同意,自然有人不同意,”萧季钧看向萧季绾,“慕容博就是那个不同意的人,他又是门下省左谏议大夫,有廷争之权,在阿娘初次上朝的那一日,慕容博当庭驳回阿耶的诏书,引经据典指责阿娘牝鸡司晨祸乱朝纲,还说什么‘帝弱后强’‘萧与燕共天下’这样的话。”
萧季绾彻底明白了妧娘话中的意思。
“慕容氏获罪的诏书,就是阿娘代阿耶处理朝政后发出的第一道诏书。”萧季钧叹了口气,“阿绾,你同我说她是掖庭罪籍,又同你差不多大,我便知道她大约是谁,延和年间因家族获罪没入掖庭的女眷,仅慕容氏一族,若阿兄所猜不错,她应当就是慕容氏与崔氏血脉,慕容博的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