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火车上睡了一夜,她们在第三天清晨五点多到达海拉尔。包车司机买了站台票直接接站,大手一揽把两个人的背包都接了过去,然后直接把她们送到酒店。
谌过和关佳颜好一通洗换后,直接蒙头睡了半天,中午起来吃过饭后正式开始这一趟旅程。
包车司机是公司里同事介绍的,有点沾亲带故,人很可靠,所以谌过加了钱让大哥这一趟只带她们两个人游览。
她们先到了莫日格勒河,看天下第一曲水,像一条巨龙一样盘卧在广袤的草原上,看秋日的草原被时间染成大片大片的黄。
灿烂金秋名不虚传,让谌过想起梵高的《收获》和《麦田》,景是不一样的景,但没来由的喜悦却是真的。
站在这里,谌觉得人要是能变成飞鸟就好了,可以飞上天空去欣赏大自然最美的造物。
为了出好看的片子,关吹着风换上了裙子,在蓝盈盈的水面上留下自己的倒影。拍过照后又迅速把裙子换掉,她们跟着大哥找到一处可以下水的地方,谌拉着关的手去摸河水。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下水了,太冷了。”谌把关从水边拽起来,握着她的手一起塞到兜里暖着,“记住你今天摸过的水,很凉,很清,远远望去是蓝色的,像宝石那样剔透。”
关努力地在脑海里追溯从前看过的宝石样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佳颜,我不知道盲人对于色彩和现实的记忆能维持多久。但是我会一直告诉你这个世界的模样,我们去过什么地方,经历过什么事情,都是有色彩的、有画面的,我希望你能尽力记住。”谌攥住关的手,略微用力地握了握。
“如果有一天眼科医学破解了失明的难题,或者大脑科学、人工智能抑或是其他领域有新的技术突破可以让你重见光明,我祝愿你睁开眼睛重新看见世界的那一刻,并不会感到陌生。”
世界一直都在你眼中,只是暂时存在一处漆黑的角落里罢了。
我们所等待的,就是那一束照进角落里的光。
如果这束光迟迟不来,那么,我就是你的眼睛。
关默默地听着,只是继续紧紧地攥住谌的手。
我永远都记得我们初见那一天,我嗅到你的气味,听到你的声音,一早就确定自己动了心,可你总是那样踌躇不前,所以我决定去靠近你。
你说这些话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虽然痛恨自己失去了观看这个世界的自由,但我的心是自由的,它会一直追随着你,像一生都不能落地的雨燕一样,永远都飞在自己最爱的天空里,而你,就是那片无垠的天空。
我的人生已经不会有绚烂绽放的那一天了,所以只要你在这里,我永远都不会对这个世界感到陌生。
当有一天我落地了,那一定是死亡召唤了我。
草原这会儿没有绿草了,草茬子没有想象中的硬,远远一望一片黄色也很壮观,空气里有一种很纯天然的味道,关花了好大时候才适应。
因为关是个盲人,起初人家并不让她骑马。大哥过去说了半天好话,谌也百般保证一切意外自己负责后,关才得以爬上马背。
虽然不会骑马,但关这个身板跨在马上就特别好看,人漂亮,腿又长,一双长靴蹬在马镫里又酷又飒,谌简直要给她拍出一套写真集了。但下马之后,关并没有很开心,就这样坐在马上让人牵着走,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玩儿。
你不知道你坐在马上有多威风呢,谌暗暗在心里说。
后来,关听见有羊咩咩叫的声音,谌就拉着她跟羊合照。
关搂着羊忍不住蹙鼻:“羊羊这么可爱为什么会是这个味道?”
谌拍完后也去摸了摸那头乖巧的小羊:“羊是牲畜啊,本来也不是让你养在家里的宠物,有味道也不影响人饲喂。”
关又笑嘻嘻地捏小羊的耳朵:“摸完这一下我就不摸了,不然回头不忍心吃烤羊肉。”
谌刮了刮她的鼻尖,伸出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一起抚摸着那只小羊:“这是小羊的手感,摸上去没有那种毛绒绒的感觉,像很光滑的丝,你能隔着皮毛感受到小羊身上的温度。它很活泼,爱跑爱叫,也很调皮,会偷偷地顶人,它还有奶呼呼的膻味,这就是你见过的羊。”
关扁扁嘴:“记住啦。以后每吃一次羊肉,我都会想起今天摸过的手感,闻过的味道。”
谌领着关把能玩的玩了一遍,拍了许多照片,肚子吃得饱饱地去坐网红小火车。
这个才是真正地踩雷。
谌远远地拍了一组动漫场景,客观上认同这是个非常好看的景,但亲自坐了那个小火车之后,童话幻想就破裂得渣都不剩一点。
谌发誓,这辈子不会再坐第二次这玩意儿了。如果再来一次的话,她申请去开拖拉机。
那个桶坐着简直是要命,一路跑起来的时候,震得她脑浆都要晃匀了。结束后,关也是一脸红一脸白,险些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
“谌老板,以后夏天再来的时候,咱可别坐这个东西了。我本来就看不见,回头再给震聋了,那这日子就真没法过了。”
谌在边上嗤嗤笑,把保温瓶打开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好,以后不玩儿这个了。”
两个人对那些游玩项目兴致缺缺,更喜欢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谌突然把盲杖拽走收了装包里,关一脸诧异地看她:“怎么了?走出去了吗?又要上车去哪儿?”
“不去哪儿,”谌松开了关的手,再次端起相机,“佳颜,这里地方很大,你可以放开腿随便走,随便跑,随便跳。”
关站在原地有好几秒钟都没有动一下,一时间有点手无足措。
“你让我自己乱走吗?”她问。
谌又叫她:“真的,你随便往哪儿抬脚都行,这一片非常大,非常平。就算你跌跤了,我就在你身后,一直跟着你。”
关没说话,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去前方摸索,可她只摸到了草原的风。
草原的风很干,裹着大自然的原始味道,她记住了。
她放下手,在心里给自己加油,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郑重地迈出了一大步,谌在后面大叫:“佳颜,回头!”
她回头,听见谌大声夸她:“宝贝儿,你很棒!”耳朵突然有点烫烫的。
谌过又大声地叫:“佳颜,跑吧,想象着你是一只鸟,飞在空阔无际的天空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是啊,我也觉得我是一只飞鸟,我已经在自己喜欢的那片天空里了,所以,我在怕什么呢?
关顿了一下,接着迈出了第二步、第三步……她从慢慢走路逐渐变成大踏步,走着走着就真的跑了起来。
她已经记不起来自己上次奔跑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高三跑操。自从失明后,她走出的每一步都是拘谨的,即使从前有妈妈牵着,她的心也从来不敢踏踏实实地放下。后来,妈妈走了,她踏出的每一步除了拘谨外,还总是试探又试探。
因为不知道下一秒她会撞到哪里,也许是头,也许是肩,也许是手,也许会摔个大字朝天。
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脚下很平很稳,能感觉到踩在草茬子上的声音,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心底里似乎有个东西被放出来了,关想大叫、想大哭、想大笑,可最后只是用力眨了眨略微泛酸的眼睛。
她此刻开心极了,她才不哭呢。
关跑累了,慢慢停下脚步,却又突然敞开嗓子唱起歌来,她语调轻快地唱“天上闪烁的星星多呀星星多,不如我们牧舍的羊儿多;天边漂浮的云彩白呀云彩白,不如我们牧舍的羊绒白……”①
谌有印象,这应该是小学时学过的儿歌。
谌在后方端着相机看着取景器里蹦蹦跳跳的关,觉得她欢乐得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不担心跌跤,不担心磕碰,不担心被别人嘲笑,就是要哈哈大笑着玩耍。
此刻的关佳颜像第一次游进河里的小鸭子一样,甩开手脚撒欢,放声说笑,“嘎嘎嘎”地又吵又闹。
她看上去特别快乐。
谌先是欣慰地笑了,笑着笑着便难以自控地酸了鼻子,继而沁出了满眼泪花。她取出手机录了一个短视频想要发送给关衡,却发现信号变成了2G,于是又把手机揣回口袋里。
拍了照录了视频后,谌收起相机,大声叫着追上关佳颜,两个人在宽阔到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追逐打闹,像两只无忧无虑的小鹿。
司机大哥尽职尽责地追着给她们录了一段视频后就停在一处歇着了,让那两个小姑娘自己去玩儿。
不知道闹了多久,关跑累了,拖着谌的胳膊要往草地上躺。谌找了半天找到一块看起来挺干净的地方拉着关一起躺下来,两个人并排靠在一起聊东聊西。
“这草里有牛粪马粪吗?”关突然问。
这还用答吗?不然你以为这空气里的大自然的味道是怎么来的?
谌还是条件反射地抬起鞋子看脚底,只有土、草屑和一点卡在花纹里的小石子,看样子应该是没有,可她不确定是自己幸运没踩到,还是整片草场上都没有。
她坏心眼儿地逗小朋友:“不知道啊,有也没关系,反正你看不见又恶心不到你。”
关快乐地哈哈大笑:“也是哦,原来当瞎子还有这好处。”
她们不说话了,就静静地躺着吹风,谌追着天上大朵大朵的云看,猜测着这片草原会是什么副本。
她不知道。
不知道造物主在这一关给她设置了什么任务,所以她选择顺其自然。
关抬起胳膊轻轻地碰了碰她,她没说话。
“谌老板,你睡着了吗?”关翻过来盯着她“看”,谌注意到关的嘴唇有些干了,编好的辫子上粘了草叶,可她还是没出声也没动弹。
关就那样撑着身子,默默地注视了她好久,突然俯身过来。谌的心头一跳,睁大眼睛看着那张脸逐渐在自己眼前放大。
关先是亲到了她的头发,意识到亲偏后,又接着来了第二次,这次她亲到了谌的眼睛,谌慌忙地合上眼皮。
第三次,这姑娘准确地亲到了谌过的嘴唇,在谌过一眼不眨的注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