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盘点,工商银行的没来。董留成“咦”了一声,说是明明特意通知过的,怎么回事?
他当即给工商银行去了电话。
很快,一个小伙子气喘吁吁跑来。
小伙子姓田,头上董留成去工商银行通知负责人开会时,见过一面。他是在柜台外围的客服,不是营业部负责的老赵。
看着小田,董留成皱了眉头,问:
“老赵呢,他怎么没来?”
小田一看董留成脸色不对,赔了笑:
“我们老赵说他年纪大了,让我代他来开这个会。你们有什么要我们工行分理处做的,我去传达。”
董留成哭笑不得,将接下来要做的,说了个大概。
问及工行是否是农经站的结算银行,小田做了肯定的回答。
一看各家银行机构,包括农经站均能代办划解人民银行的税款解库业务,董留成当即明确,此次改革,主导方是国税分局,代表的是国家,不能在商业银行法面前,坏了公平;首月交由银行的合作,遵照先前约定,不强行指定一家合作银行。
人人在提议面前,变得无话。
座谈结束了。
这一晚,老赵并非如小田所言,是忘记了开会的通知,而是一个人在工行分理处,喝高了酒。座谈会被他忘得抛之脑后,忘得一干而净。后来董留成打来电话,接到电话的老赵迷糊着,让小田代他去了国税分局。
等到小田回来,老赵已在库房里呼呼睡去。
直到半夜。老赵猛然惊醒。他整个人冲出库房,在后院对着宿舍楼大呼小叫:
“有贼!有贼偷库房啦!”
睡梦中有人听到这一声叫,慌慌张张,冲下楼来。
老赵四下找枪。可找来找去,哪里有枪的影子?末了,他再次跑回后院,对着院里喊道:
“抓贼,抓贼啊!”
人人跑下院子,进了库房,将库房翻了个底朝天,可四下空无一人,哪里有贼的影子?
只有老赵惊恐万状,惊魂未定。
有人问老赵,贼在哪里?
老赵不由分说,冲进营业室,给行长打了电话,紧急报告:遭贼了!
行长听他口齿含糊不清,让其他人接电话;接电话的人心想是老赵犯了糊涂,说不清关键。末了,行长一看时间已是半夜,叹了气,说既然见不到贼,那就等我明天下来处理。
人散了。
库房里只剩下了老赵。他定了定神,正准备躺下,床上有东西,硬邦邦的,硌得人生疼。他动手一摸,竟然是那把一直藏在床上的长枪!
第二天,行长阴沉着脸,将老赵撤了职,临时让小田顶上,代替老赵任了负责人。
国税分局的这头。
董留成别无他法,通知所有人领票开票。
国税分局除了张兴福和杨辉外,人人叫齐了,站到了董留成面前。
董留成交待了开票事由,要求仅给每人一天的工夫,开出所有个体完税凭证,送到各家银行网点,由各家银行,包括农经站划税。
所有人拿到票,忙开了。
张兴福一声不响,走了人。
在他身后,董留成很是不安。
他看了看人走屋空的分局长办公室,心里什么滋味都有了。
张兴福自打一开始,就不同意他搞什么改革。
一场改革,在张兴福嘴里,成了“花里胡哨的东西”,是“瞎折腾”。一个小小的基层税务分局,能收好税,不让纳税人冲到跟前、找麻烦就不错了,搞这些东西,能当饭吃吗?
反对收效甚微。
他很快明白,改革在未见到实实在在的改变面前,一切仅是业务层面的变革。业务变革有它不容置否的必要性。多年的税务局一分为二,突飞猛增的个体纳税人,让国税分局陷入人手不足的境地,不得不重新引入外部力量。谁先拥有外力,获得银行的窗口、先行先试,谁便能够在改革开放中脱颖而出。
而要让一切偃旗息鼓,在情绪高涨的众人面前,自己会成工行老赵一样的糊涂人。
改革在所难免。究其原因,这个世上的任何事,事在人为。而人,成了所有事情中最活跃、最难阻挡的大势所趋。为此,他选择了默不作声。他以这种方式,冷眼相看事态发展。
眼下,他认定董留成在胡闹。事情终有他收不了场的那一天。令他稍感欣慰的,是眼下分局尚在他手中。他得后发制人。要是事情弄得好,他能脸上贴金,也就罢了;要是不出个好的结果来,他届时再出面,收拾残局不迟。
想着真到那个时候,他会新账、老账一齐算,他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些,也就选择了不声不响。
不声不响中,他多了一种危机感。
危机的感觉,来自于董留成的能量巨大。
这个世上最好的副手,真如有人说过的那样,既要有主张,又不能太有主见。
和前任几届副手相比,董留成不像他们,你说什么,他们听什么。董留成不一样。他不仅鬼点子多,还拢得住一拨干部。
他本想让他知难而退。在他要带领众人开票的那一刻,他本想出面拦一拦,可一拨人,一哄而上,他拗不过来;想拦,拦不住。没有办法,他选择了不参与、不过问,是以这种方式,表明自己态度,开始由不完全反对,开始转为反对。
为此,他早早走人。
一场改革走到动手开具完税凭证,消耗了太多。董留成没有想到,自己的付出,时至今日,仍无法打动张兴福。
走了张兴福,董留成的心里,虚了。虚得没有一丁点的踏实感觉。
开票之后,是繁重的送票和送票之后的欠税处理。
一切结局如何,他心里没底。
这一天所有人的开票,从一大早,开到了傍晚。
中途,包括赵海和李行春在内的三名年轻临时工,早早从家里赶来,加入了开票的队伍;另外征收室的两人,也放下了手头的杂务,加入了开票。
分局上下除了张兴福,全加入了开票行列。
七手八脚中,人人开起了完税凭证。
张八一年纪大些,反应明显慢许多。他粗大的手指在小小一份票上写来划去,不听使唤;眼睛睁得铜铃大,却面对票上小小的栏次,几角、甚至几分钱代征地税附加,头晕眼花,双眼发麻。几次下来,□□作废了一张又一张,他停下来,叹息眼睛多了层雾,花得看不清、不好使。
王志山叹了口气,停了他的票,让他休息,不要再开票。转手,他将他手中的票,交给了女同胞,让他等票开出,去银行送票。
开完最后一份票,已近晚饭时间。
张八一心急,顾不上吃饭,不由分说,拿了老家最近的一家信用社□□,蹬上单车,冲出了门。
王志山追在他身后,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老八十,你慢点,安全第一!不要着急忙慌的。送完票不用回单位,你在家待一晚,明日再来上班!”
李正和马荣是分局里的最年轻的两名新人。领了开票任务,马荣不说二话,埋头开票;李正则不一样。他受不了开票的煎熬,不时起身,到各间办公室里晃动,小声埋怨:
“一次开这么多票,怎么是人干的?再把我们当牛马,也犯不着一天要开这么多票吧?”
李正的牢骚,带着怨气,很快惹得人不安。
董留成瞟了瞟他,没有张口。
没有人管,李正的胆子大了起来。看到张兴福走人,他放下票,转身上了楼。
再从楼上下来时,他的怀里多了把吉他。
人人在争分夺秒中,看到李正抱着吉它,走到院坝,一屁股坐到食堂门前的草地上,自顾自地,拨弄起了吉他。
他一个人的悠闲,与众人的紧张忙碌,格格不入。
董留成的不安,变得焦躁。一向脾气温和的他,发了火,大声冲李正道:
“李正,你干什么?”
自娱自乐的李正,白了他一眼;再次做下一个轻松的动作后,这才抬了头,道:
“累了,就休息休息。宪法规定,每个公民都有休息的权力。我休息一会,怎么啦?”
“怎么啦——工作没有干完,你休息什么!”
不知是李正的还嘴,还是他的散漫,激怒了董留成。董留成一时变脸,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低声吼了一声,李正不可置否;董留成怒不可遏,一个箭步上前,夺下李正手里的吉他,吉他被董留成高高举起,要砸了吉他!
众人吓得面如土色。王志山跑过去,死死抱住董留成,夺下吉他。
李正一溜烟跑了。
再次来到众人面前,他一声不吭,干起了手头的事。董留成一脸恨铁不成钢:
“再不给我动起手来,我让你滚蛋!”
食堂炊事员来了。董留成要砸李正吉他的一幕,明显吓得她不轻。她不声不响,走到董留成跟前,小心翼翼地拉了董留成一把:
“是不是该吃饭了?我饭做好了。”
看着年轻的食堂师傅脸上满是汗水的脸,一绺绺头发湿湿漉漉的,像是要滴下水珠来,董留成青白的脸,缩短了。他点点头:
“大家吃饭,先到食堂去吃饭!”
人人放下手中的票,去了食堂。
人在食堂里,人人各怀心思。巨大的压力面前,没有人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人人想着饭后还有更为艰难的送票,胡乱扒了口饭,分头准备出门送票。
为赶在天黑前将票送出,王志山打电话叫来了赵金洪的车。
车来了。人多车少,王志山将车安排给了路远要送叠翠信用社和农经站的人,自己骑上车,和李跃文去了最远的龙泉乡。
龙泉乡有下海湖信用社和上海湖信用社两个网点。
人一出江北,刚进入龙泉乡地盘,一抬头,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
雨水“滴答”作响,打在两个人身上,让人一身鸡皮疙瘩。
两人就近找了家路边的小卖部,躲避着雨水的浸湿。
探出头来的店家,看到两人,问,
“二位,下这么大的雨,你们还要去哪里?”
一看店家是认识的人,两人哑然失笑。
店家让两人进门,等雨停了再走。
两人摇头,说不歇了,我们还有事要办呢!
店家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这年头,各行有各行的难处,大家都不容易!你们要去的地点那么远,你们带伞了没有?
两人没带伞,店家找了两把伞出来,两人不接,说风这么大,打伞骑车不便,不用了;店家怜惜两人,转身取了几个食品塑料袋子出来,说你们出门不带伞,是不是傲天行事,要跟老天对着干,喝点雨水,证明你们身体好?
两人不说话,将□□装入袋子,紧紧扎牢口子,再次上了车。
雨越下越大。雨水“哗哗”作响。
雨水将两个淋湿,浇得人眼前一片迷糊。眼睛和着汗水和雨水的味道,顺着脸颊,流进嘴巴,咸咸的。
实在难以骑行,两人再次停了下来。
大雨中,两人决定分头行动,各走各的,以节省时间,兴许还能趁天色黑尽前,送出□□。
两人自此分了手。王志山一个人骑着单车,狠命蹬车。
车进驶过两湖交界处,雨水意外地变小了些,淅淅沥沥。道路在大雨过后,变得湿滑。没有一辆车过往。路上的沥青地面,在头顶乌云和白色的亮光中,黑油油的,是它极易打滑,让人仰马翻的时候,王志山小心地放慢了速度。
前方在一个又一个村落过后,到了期盼许久的下海湖边。
驶进村子,信用社醒目的红色标识在夜晚灯光的照射下,分外温馨。
熟悉的柜台和不熟悉的两个年轻人,迎来了王志山。看清了浑身潮湿、却冒着热气的王志山,两个年轻人惊呆了。
按约定的划税□□交接手续,交接过完税凭证,双方心头一热,像是一个孤独了许久的过客,落脚旅店一样。
来不及过多寒暄,王志山谢过对方挽留,骑上单车返了程。
一阵电光雷闪,王志山在信用分社年轻人的目送中,快速驶进了夜幕中。
他一个人骑行在无人的环湖路上,下海湖远远甩在身后。前方成了上海湖,身边是一座座村子。湖水雾气腾腾,村子虚幻缥缈。老天似乎在捉弄着这个敢冒天下之大韪的人,除了不时的一记闪电,不给他一丝声响。
天地间满是黑夜的诡异。村子一座座甩在身后,上海湖升腾起了深深浅浅的黑雾,天地间一片混沌,前方一片模糊。
他摸索着,一脚深,一脚浅的。
车子偶尔蹚进积水,鞋子进水,整个人变得冰冷。
不知名的鸟,在昏天黑地中摸不清方向,“嘎,呀”地在飞着,不给王志山心头一片死寂。
头顶雷电一闪,头顶上方再次“哗啦啦”下起雨来。
没有月光,四下里全是田地。四周的庄稼,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王志山一个小小的、黑黑的身子,穿行在其中。
再次回到分局,他满身湿透,全身上下淌着水。
为贪图避开楼顶“哗哗”直下的雨水,他慌不择路,一个箭步,跳进敞开门的分局长办公室。
办公室四处明亮,坐了一人,是张兴福钓鱼回来,一个人静静发呆。
看到眼前冷不防地窜进人来,张兴福抬头打量了来人。面前的王志山,一身雨水,顺着身子往下淌,只一瞬,办公室脚下的水泥地,多了一滩水。
张兴福咧开嘴,“哈哈”笑了:
“哈哈,你这个臭囊瓜!大下麻雨的,你是去做贼去了吗?看你,挆成什么样子了!”
张兴福在他的沉默中,讨了个没趣,走了。
这一晚,王志山很是寒心。
王志山在张兴福走后,一个人坐到电话机前,对着还没有回来的李跃文、以及赵金洪,问了他们人在何处?
通着电话,他心里的一股气渐渐松了下来。
他没有资格去说张兴福,却在不住埋怨张兴福实在不该如此冷漠。即便事不关己,可面对下属,不同情也就算了,他不该冷嘲热讽。
张兴福曾经的高大形象,在王志山心里一点点坍塌。
人是会变的。当年视下属如手足的张兴福,如今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置身事外,顾怜自盼,不仅置干部冷暖于不顾,还不惜冷言相讥?
人啊,有时该反思的,不一定是别人,而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