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谈继续。
余下代表们的发言,不再狂风暴雨,多了和风细雨般的柔和。
会议一直开到下午五点多钟。
散场时分,会议室剩下董留成一人。
他百思不得其解,罗遇春在发什么疯癫?是有人授意,还是因为遭受马文龙与罗巧芬婚姻的巨大变故,方寸大乱?
这一晚,他在会议室坐到了深夜。
第二天一早,董留成走进江北镇政府,找到张庆廷书记,汇报了座谈会上不期而遇的罗遇春事件。
事态严重,张庆廷书记请来了工商所的普所长和分管工商所的副镇长孙应。
最终,张庆廷书记一锤定音,作了决定:
“不行的话,不换思想就换人。你们下去做工作,把罗遇春的个体劳协主席给免了,另选他人。”
下午时分,王志山外出收税回来,在国税分局,意外见到一人,他是新任的江北个体劳协主席。这位新任主席姓杨,名长寿,江门人,在江北北门开了一家日常用品批发店,此次前来,是来接替罗遇春,重启搞税收改革宣传的。
再次从国税分局出门,杨长寿手里多了一沓宣传材料。他和郑中怀一道,走在街头,走家串户,宣传过国税的税收改革举措后,商请各家各户接受变革,将钱缴存银行或者信用社网点。
杨长寿新上任的三把火,烧得熊熊的。
经过多天的宣传,街头热议的,全是国税分局的税改。
宣传为王志山等人的正式下发缴存税款通知,赢得了宝贵时间。
等到王志山和张八一等人再上门,许多个体商户,已经手持缴存了税款的银行存折。存折本子每户一册,让江北的各家银行,一下子增加了为数不少的储户。新走进江北信用社的储户,黑压压一片,打了江北信用社柜台人员的一个措手不及。没有办法,江北信用社的主任秦光亮伸出了脖子,叫来了楼上的驾驶员,让她前来帮忙维持柜台前的排队的人群秩序。
赵家巷道前的东平街服装鞋帽市场,涉及几十户从县城赶来的商户,不全归杨长寿管,由张八一和王志山前去宣传,并发放缴存税款通知。他们让商户们就近去找一家银行开户,并将未来要缴的税款,缴到开户的存折上去,等待征期一到,划解税款。
缴税上银行办理,商户们像是遇到了新鲜事,成了十万个为什么。人人叽叽喳喳,将前来下发通知的张八一和王志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不解地问县城方向为什么没有与江北一样的缴税办法?更多人要问的,还是开户和缴存税款的缘由和划税办法。
人围多了,一条街水泄不通。
张八一和王志山这话不知说了几大篓,喉咙直冒青烟。
等到走出包围圈,时间已近散集时分。
两人回头打量了被困几个小时的江北老街,嗓子沙哑得近乎说不出话来。
张八一疲劳之余,仍在欢欣鼓舞。回分局的路有多远,他便将税改夸得有多好。在他的不住对比中,他甚至有些感怀,说几十年来坐等税务局上门收税的过去,即将成为历史;取而代之的,是将钱缴存银行,就能完成纳税,而且事情来得货真价实。
江北东平街的街头,走出了一人。
他是罗遇春。
头天的下晚,他在家中,接到张庆廷书记委托普所长带来的建议,丢了他的劳协主席。交出劳协象征权力公章的这一刻,他的心里,变得哇凉哇凉的。
令他不安的,是当晚女儿罗巧芬下班回家,得知他大闹国税分局,变得哭哭啼啼。
老伴待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很快由他这一头,站到了女儿的那一头。这位刚看着女儿与马文龙办下离婚证的母亲,不住地责怪老头子,说他头发、胡子都活白的人了,怎么临到老了,活得这么糊涂?该得罪的人,你一个也不得罪;不该得罪的,你全得罪了!
家里让罗遇春无法待了。
他走出家门,想透透气。
走上街头,他遇到了杨长寿。
杨长寿走路带风,一脸春风马蹄疾的模样。在未看到罗遇春前,他正在和郑中怀一道,快步走在街头。两个人的身影,不断闪现在东家进、西家出的街头拐角间。
见到罗遇春,杨长寿远远地站定了。
两个人的相遇,全在罗遇春见的不经意间。看到到面前站了杨长寿,罗遇春不由地抬起了头,看向曾经年轻、皮肤黝黑的年轻汉子;而看到罗遇春,杨长寿先是叫了声“罗主席”,随后赶紧改口,叫了他一声“老罗”,局促间,杨长寿憨厚地笑了。
称呼的前后变化,意味深远。罗遇春的脸上,多多少少,多了几分尴尬。
两人伫立街头,相互问候了一会,新旧两任劳协主席,算是同框一镜头。同框中,前后两届劳协主席碰面,更多感慨的,不是杨长寿,而是罗遇春。
是啊,他记得,最初杨长寿来到自己面前时,他新开门店,急等着开业所需的流动资金。
听到有人说个体劳协能帮助他向银行贷款,他来打介绍信来了。
第一次来,年轻的杨长寿没有办下会员证,被罗遇春一顿喝,急着忙着地走了后,找郑中怀办下会员证,他又来了。
这次来了后,他向罗遇春提出来,要请他帮忙,给他出具一纸证明,去申请银行的贷款。
罗遇春看着他实诚,没有二话,给他开了介绍信。
递给他介绍信时的一幕,罗遇春清楚地记得杨长寿那张年轻稚气的脸。是的,他还是一个毛头小子呢!可市场和他所带领的劳协,允许让年轻人创业,也允许让人分得一杯羹,去先富起来。罗遇春在递给他介绍信的同时,除了不忘记给他上了一课诚信经营的道理,还不忘祝他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后来,杨长寿因为拿到的第一笔资金,将自己的生活日用品门店开得风生水起。再后来,有人提议,要给罗遇春配齐劳协领导班子,给他配一名副主席,可罗遇春拒绝了。
罗遇春那时清楚地记得,经人提议的个协副主席名单中,杨长寿的名字,就在其中。
他知道,江北经济发展得最为成功的秘密,不在它的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是各级政府,甚至是各级民间组织,将他所带领的个体劳协,爬坡上坎,走上了应有的高度。
经济高速发展的背后,是政府与市场的分权而治。市场需要个协,政府需要个协,而个协,多年来,牢牢拢住了个体户。背后政府的支持与厚受,让罗遇春的个协拥有了不一样的话语权,也拥有众多银行面前的信贷建议权。
在这种情况之下,能随随便便让杨长寿这样的普通,人进入他的个协班子吗?显然不能。那谁拥有这些特权?很明显,是他和与他一样,早些年首个吃螃蟹的人。
可如今,后生可畏。
在不可阻挡的历史大潮下,长江后浪推前浪。罗遇春感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老了,反倒老不更事,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说了不正确的言论,不仅引火烧身,还顺便,将多年坐得稳丁当的劳协主席之位,拱手让给了面前的年轻人。时光交替,蓦然回首,他这才发现,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再跟不上时代、跟不上年轻人?!
前后两任劳协主席在街头同时出现的这一幕,很快成了老城街头路尾,人人热议的话题。
罗遇春走在街头佝偻的身子,让这位曾经是老城人心目中的老饱学、老学究,顷刻之间大厦将倾,走下了十年个协主席神坛。
新闻引发的背后的触动效应,无疑是巨大的。
赞赏的、感叹的,期望的、失望的,不一而足。
他铺天盖地带给人们的,是一个高频词汇,“变革”。
变革总是一波推着一波来。特定的时期,特定的事情,往往需要的特定变革,带来新秩序。走出过去,总有能人志士挺身而出,引来变革。当初,也就是刚坐上江北个体劳协主席位置的罗遇春,总是精神抖擞,不仅大谈特谈改革,还不时表态,会用他的一生,拥护改革。
在众多江北人的印象中,他成了变革的急先锋。个协的大小会议,他会借用孙中山先生的一句话: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他这样说,也这样做了。
他在江北的个体户中,率先推行会员制,开展个协联保,小额贷款三户联保,大额贷款多户联保,规模和资金超前的,干脆由个协联保。
江北的个体户们,实实在在地拿到了不同的银行贷款,发展劲头迅猛。
一批率先承包老合作社、甚至是五交化公司的个体户们,异军突起,一不做、二不休,将门面开到了县城,很快跻身县城,占据了一席之地;跟在罗遇春屁股后头开的日用品批发大户们,全县当数江北的最多。
就像山富军,当年也是开批发部出身,如今早将批发部开到了边贸,甚至开进了省城。而后,即便是这些人,生意做得再大,如今也会请求罗遇春保留他们在江北的个协会员,对个协的恩泽,念念不忘,不时将他挂在嘴边。
只有罗遇春知道,改革开放之初,大家一穷二白。谁拥有像个协介绍信一样的东西,就会有优先权利,优先获得个协的担保、银行的资金,拥有别人无法先知先觉的信息源,甚至像罗遇春给杨长寿介绍信一样,让他能够在接下来的市场中,脱颖而出。
那个时候的罗遇春,无疑是开明的。他甚至在很多人面前提出来,无论是什么东西,想要阻挡改革潮流,都会是螳臂当车。
世事难料。和以前相比,眼下,他成了人在改革面前的淘汰下来的老人。
人的变化,给这个时期的江北人,上了崭新的一课。
国税分局撬动的个协人事变迁,让不少人耳目一新。
经历过个协人事更迭,人们很快明白江北国税的改革,一连番的手笔,有着徙木立信的味道,来得实实在在,而且绝非穿新鞋走老路。
它给街头纷纷攘攘的人们,多多少少地带给老城一丝新鲜的空气。品味之下,人们懂得了改革的锐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