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后,人人忙碌起来。
王志山闲街天去了乡下。
管片的左营村公所与老城相邻。张兴福听说王志山新任专管员的第一天,要独自一人到管片,记着他上次街头收税挨打,小心有加。他担心地将王志山叫到跟前,检查过他的风纪扣,叮嘱他带上警棍,顶上大盖帽,看他骑上单车,去了左营的各个村寨。
村寨里,王志山全副武装。他一人骑着单车,凭着记忆,走去了一家家纳税户。
春日的阳光到了正午时分,露出了火辣的本性。王志山全身有了温度,被一身春秋装制服捂得上下直冒热气。
左营村一户小卖部前,王志山上前敲了敲窗户,一个小孩探出了头,怯生生地大了胆,看到头顶大盖帽的王志山,怔怔地盯了一眼大盖帽上的国徽,一扭头,跑进家,大声叫着母亲:
“妈,警察!警察来了。”
小卖部主人是一位三、四十岁的女主人。听到孩子的叫声,走了出声。看到眼前的王志山,她惊喜地叫出声来:
“原来是你,小王!”
王志山抬起头,停下记录的笔,这才看清小卖部的女主人笑盈盈地看向自己,一脸亲和。不用费劲,他认出来了,眼前的女主人是街头摆百货摊点的袁翠芬!袁翠芬逢街天进城卖花布、百货,每个街天都会上街摆摊,与上街收税的王志山打上了交道。袁翠芬性格温和,脸颊多了一对酒窝,一笑起来很是灿烂,与她卖的花布一样招人喜欢;一见到她,张八一明里暗里叫她“花布美人”,不时与她开搭讪,相处融洽。双方街头见面,会开玩笑、说笑话,拉家常。在袁翠芬眼中,王志山不穿制服,每天跟在张八一身后,是那种临时工身份的助征员。今日一见,王志山一身制服,袁翠芬这才知道自己看花了眼:王志山是正式工!
熟人相见,分外亲切。袁翠芬向王志山介绍,小卖部是她娘家的,她闲天守小卖部,照看年幼的孩子,好让年迈的父母下地劳动。介绍过情况,袁翠芬请王志山到家里喝口水再走不迟。王志山记挂着当天的巡察任务,谢过袁庆芬,去了下一家。
当天,王志山花了一天时间,独自一人,将左营村公所的大小村寨,跑了个遍。
最远的独山村公所,地处偏僻,对于王志山而言很是陌生。为了完成巡察,王志山找了搭档王兴正一同前往。
一路上王兴正为王志山打抱不平。他说年终的总结会,评选先进时,老同志们该把荣誉让给你们年青人,好让你们有个盼头;你王志山今年没有评上,一定有兴福的其他考虑。只是你要莫气馁,干好自己的本职。至于奖励,跟胡子上的饭一样,吃不饱人的。
王志山为张兴福“得票多者当选”的评选心服口服,没有把落选放在心上。他一心想着熟悉陌生的独山村,小心地避让着脚下的石子山路,拼了力气,往前蹬车。
两人的单车上了面对小镇的坡头。上了坡,两人气喘难捺,停下来,稍事休息。远方的下海湖尽收眼底,碧玉一般,美不胜收;丝丝凉风掠过耳际,带走了上坡的燥热难耐。
凉透了汗,两人继续赶路。
又是一个长下坡。
长坡背向小镇,面朝下海湖边插去。
车到坡底处,一拐弯,拐进了湖边的一个村子。
村子的正午安安静静。除了冷不丁的几声狗叫声外,很少有人。
王兴正走在前头,带着王志山七拐八绕,来到一户人家前。前方是一个小卖部,算是两人巡查收税的首站。小卖部不显眼,多了一个不大的窗口。窗口一米见方,上方歪歪斜斜写着“小卖部”三个字,年久斑驳,只有依稀能勉强分辩,是当地人所称的“土杂店”。
打量小卖部,窗口是一方土墙中挖出的一个墙洞。墙洞敞开了口,像是一人张着的嘴。
王志山上前探头,瞄了瞄,不适应里头光线的昏暗,一时看不清有些什么?等到眼睛适应了,看清了,这才发现它五平方米左右大小,正中摆放了一个上年头的木质柜台。柜台横七竖八,散落着饼干、沙糕之类的几包糕点、糖果,副食品。再往里头,它的角落里静静地站着两个咸菜酱缸。咸菜酱缸大大的,肚子上的一张人脸大的红纸,写了“酱油”、“醋”字样,与柜台里散落的副食品,成了土杂店全部家当。
王兴正大声叫着户主的名字“冯小顺”。
听到叫唤,冯小顺出来了。
他请进了两人。
门很大,是用角铁和钢筋焊的一道铁栅门,焊疤没上漆,锈迹斑斑;过了门,一抬头,头顶一片开阔。王志山脚下踩空,收了脚,这才注意门里头是一个低一脚、高一脚的土院子。院子除了前方的小卖部的门头,是一个露天的空场。空场三面无墙,一面环山、一面的一座平房土坯房身后,绕着下海湖水,自然成为一个院落。头顶湖光山色,脚踩土地,分外空旷。环山一面是裸着草枯木黄的陡峭山头,平添几分苍凉。整个院落约有百来个平方米大小,只有地上散乱摆放的几件铁器和一台焊机,能让人分辨得出,它的前头是一个小卖部,后头则是冯小顺的铁器手工作坊。
冯小顺头发散乱,胡子拉碴,像是过年也没打理过一样。他两眼无神、说话含混,有气无力;招呼着两人,他找了只水烟筒出来,递给王兴正。
王兴正吸饱了烟,开了口:
“小顺,你前段时间是不是没有去镇上赶集?我让人捎了话,和你约了日子,让你这两天莫外出,等着我们过来收税,话带到没有?”
冯小顺依旧两眼无神:
“接到了。今年你又又要让我缴多少钱的税?”
这话听着别扭。王兴正与王志山打量了一番院子里摆放的物件,用脚踢了踢正在加工的一个鱼网绞盘,问:
“缴多少?那要具体算啊!我来问你:你今年捕捞银鱼,做了多少只这样的绞盘?修理拖拉机的活,跟去年相比怎样?”
冯小顺声音小小的,说了上面没有放开银鱼,捕银鱼的营生,都是村里人半夜弄的,他们要的鱼网、绞盘,大多是各家买了材料,让我加工,我不过收点工钱而已;你说的拖拉机修理,全村各家各户都把车轱辘卸下、拿到湖边去当拉网机头使唤上了,不上路,少有活干。
一来二去,王志山心头有了谱。他拿出支笔,问:
“冯小顺。你一年下来,焊了多少只这样的绞盘?”
冯小顺低头看了看他手中的笔,嘴角动了动,说,我没有算过,扯平了,一个月大概有上四、五只。
王志山再问:“一个绞盘下来,你收多少工时费?”
冯小顺没有迟疑,说一个十五、六块钱。
王志山低头算起了账:
“你一个月焊四、五个绞盘,按最低的,算四个;全年十二个月,一年下来四十八个;每个你收十五、六元,按最低的,十五元,全年七百二十元。焊绞盘按国家税率是百分之六,合四十三元二毛钱的税,收你四十三元二角钱;另外,修拖机生意不好,按去年的算。去年二十四元;加上小卖部六元,算了,我看你小卖部像个‘猫耳洞’,不算了。拢共加起来,你今年该交六十七元二角钱。”
“天,六十七块钱,这么多!够我全家生活一年了!”冯小顺整个人不停抽搐,脾气一下子上来了:
“这么多?!不交不交。交不了。我哪有钱。我吃饭还成问题呢!”
一看冯小顺扭头要走,王兴正叫了一声“小顺”,声音大了起来:
“站住!你要去哪里?怎么我们来给你办正事,你扭头干犟的?你倒是莫跟我二气!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你装什么佯?”
冯小顺站住了,却是一脸怒气:
“你们也忒收高了——我怎么缴得了?这么高的税,我一个老农民,哪来的钱?你们以为我的钱是树叶,麻下来就成?不缴,不缴!要我交也缴不起。不行的话,你们瞧着什么拿什么抵。把我货收了,抵税。”
末了,他一声“哼”,低声补骂了一句:
“哼,你他妈的!什么世道,就象小学生历史课本上讲的,‘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你们这样收税,完全不顾老百姓死活,非把我整死不可!我一个老农民,让我交这么些钱,还让不让人活了!”
话硌耳朵。王志山火了: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税多?还说我们不顾你死活?话可是你说的。你说多,就多了?百分之六的税,国家定的,是我口袋里掏政策吗?多哪儿了?你以为税收是我们得,我俩装腰包?还‘一个老农民’呢——你怕是不是一个农民吧?有你这样不讲理的农民嘛!你爹妈有没有告诉过你,‘皇粮国税,自古有之;死了爹娘,还交公粮’的话?税收在你妈肚里转经、没有生出来的时候,就有了。不信,你去问问你爹你妈!还让我们拿货抵税,什么乱七八糟的!满嘴乱说!不懂装懂,尽说胡话!走,找你爹妈评理去:什么是‘苛捐杂税’?什么叫做‘不顾老百姓死活?’说话这么难听,你是老百姓吗,我怎么没有见过你这样的老百姓!”
王志山拽住冯小顺,拖他往走。冯小顺身子弱,耐不住王志山的手气,痛得呲牙咧嘴。不管王志山怎么用力,冯小顺死命不从。他脚下一点点打滑,不得已,将整个人将身子用上。等最后使唤不上了身子的力量,他伸手一手,死死扣住墙拐角,不让王志山拽动他。
一番拉锯子似的拖拉之下,两人气喘如牛。
看着两人像是斗了眼的鸡,王兴正“扑哧”笑了:
“你冯小顺这个小贼,你看你这点出息!不是我说你,不要不听劝!做你大哥的,我单独跟你说上两句,可行?”
一番纠扯下来,冯小顺喘息不定。耗光了力气,让他的脾气一点点跟着消失怠尽。他顺从地与王兴正站到一旁,耷拉脑袋,听王偿正一阵嘀咕,末了,来到王志山跟前,语气变得温和:
“兄弟,我们农村人直,只会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抹角。我说话口风不好,一上来就是‘你老子’、‘你他妈的’。我文化低,不会说话。得罪你,莫见怪。你说,我这税,能不能少点?”
王志山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冯小顺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他沉吟着,一时拿不定主意。王兴正看他这模样,“嗯哼”一声,清了嗓子,道:
“恁个啦。我来说句公道话。本身冯小顺没有文化,得罪王志山什么的,你王志山大人不记小人过,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说句不好听的,我看冯小顺做点小生意不容易,本身家里又穷,我们体谅他一点,总共收他四十八元钱得了。至于王志山算的,要说错,一点不错;要说多,一分不多。政策在国家手里,谁也不能光听你冯小顺的。话说回来,收你冯小顺的税,是我们工作。我们既是公家的,吃公家饭,就得依公家管。只是我们也不是要鼓着说、把着听,一定要收你多少多少,跟你过不去——把你整死了,我们有什么好处?跟你冯小顺交个底,意思是我们要是不体谅你难处,该收你多少就收你多少,你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大家图个‘针过得去、线过得来’就行。什么‘苛捐杂税’之类的混账话,冯小顺你今后莫在我面前瞎扯淡!”
冯小顺点点头。王兴正手一挥,让王志山开票。
出门时,冯小顺问两人,晚上可来我家吃饭?要过来,我等着你们。
两人笑了笑,没有应话。鬼知道今天会到什么时候才回得来哟?
两人赶往下一家。
一个街巷口,两人碰上了一人。女人是位年青女人,见到两人,她停下脚步,愣愣地看向两人。她名叫姚庆芳,娘家不是别处,正是这个村子走出去的女人。
看清楚了,姚庆芳叫了声迎头的王兴正:
“兴正,你们要去哪儿?”
她满面含笑,像是一缕春风拂过,让两人一扫冯小顺家里的的不快。王兴正脸上多了红润,问:
“是庆芳啊,你回娘家来了?家里的酒房怎样,华生呢?”
姚庆芳笑盈盈地:
“我回娘家一趟,丢他华生几天。这不,我不是正准备回去吗,家里也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
双方拉过家常,王兴正将王志山拉到两人中间,向姚庆芳介绍道:
“今后你娘家土杂店的税,由小王来收了。你看看。我们是为这事来的。你妈的小卖部,你跟小王说说,怎么缴税?”
姚庆芳愣了一愣,说怎么缴都行。王志山看她面善,想到冯小顺的土杂店与修理店含混,小卖部的税收没有收,心下一软,说是先看一眼小卖部,再作打算。
三人由姚庆芳上前带路,穿过几条狭窄的巷道,在一栋老房子前停了下来。很明显,又是一个墙洞式的小卖部。姚庆芳手指了指:
“诺,就它。”
等看过墙洞里摆放的货品,又是少得可怜的副食品;稍有不同的,是多出了一缸酒。这下王志山心下有了数。他跟张八一搞过税收检查,知道城里小卖部是不单独征税的,早在批发环节就已经由批发商代扣了;反倒是这些农村小卖部,多了并非批发来酒、酱油之类的散装货,相反要收一部分税收。一想到农村小卖部税收的多与寡不重要,重要的是增强他们的纳税意识,不致于忘了本,这与张兴福说过的“随心功德”相比,何其相似!
想着这些,王志山心头打鼓,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可一想到今天的主角是自己,他只有上前摘抄了《营业执照》,别理思路边说:
“庆芳,我看你家小卖部也不成样子,本来税是不收了,可又怕别人家抵,说我们嫌话。这样了,按最低的来,一年六元,怎样?”
姚庆芳不说二话,找来六元钱,递与两人:
“小王,你不用作难。跟我第一次打交道,你是不了解我这个人。我这个人好说话。收多少,看你方便。你总不能因为不收我家的,弄得你们工作不好做,得罪人。收多收少,我不介意。本身我和华生是烤酒的,缴了多年的税,认得国家税收怎么回事。”
王志山心头一热,收下了钱,多善良的人家啊!
出了姚庆芳家,王兴正带着王志山,再往走几步,直到前方没了路。
两人推了车,沿着湖边与山脚的一条满是沙石子的毛路,去了前方的村子。
村子名叫秦家凹,邻水而居,在明媚阳光照射下,躲在下海湖边的一个湖湾里,独自享受着不知多少年头的静谧与安详。通往村子的路不成样子,车子无法通行,两人最后一决定,弃车步行,进了村子。
村子共有十来户人家。房屋低矮、老旧,土墙灰瓦,上了年头。两人顺着不太平整的村中心土路,高一脚、低一脚,不见一个人影。偶尔听到一两声狗吠,少了凶狠,反倒令人亲切。狗吠声让两人感受到了久违的烟火气息,让村子不再死一般沉寂。
两人走完村子,转了身。
村子已经无路通往别处,明显是一个死角村。
七拐八扭,村子里唯一的一个小卖部终于现了身。一位操着外地腔的年青女子,头上围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头巾,抬头看向造访的两人。两人表明身份,说了来意,年青妇女让两了看了小卖部。
小卖部更小。王志山一时沉吟不定,这税是收还是不收的好?
王兴正看出了王志山难处,让王志山拿主意。王志山取下《营业执照》,摘录过了,问年青女子娘家哪里人?执照上登记的“秦东文”跟你什么关系?
听到年青女子是外地嫁过来的秦东文媳妇,索性把难题甩给了她:
“你家小卖部不大,收多收少不影响什么;可我们作难,如果不收点,说不过去。按最低标准,收六元钱,怎样?”
秦东文媳妇点点头,回屋拿来六元钱。王志山低头开票,屋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等秦东文媳妇去抱了孩子,王志山这才知道知道秦东文媳妇在做月子,头上多了方巾。
晚饭时分,两人再无去处,回了冯小顺家,算是落了脚。
见到两人,冯小顺一咬牙,到小卖部取出一听午餐肉来,配合着一钵屋后的白菜,上了桌。午餐肉成了餐桌上最值钱的东西。
几人吃过饭,两从分别塞给冯小顺两元钱,按标准付了饭钱。
冯小顺死活不收,双方推来搡去,最后两人将钱甩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