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王志山意想不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正午时光很快到来。十二点钟一到,最后一户摊点人家,到了铁皮房子前。两人长长舒了口气,清点钱、票,准备打道回府。
突然,两人面前跑来了靳满仁。
他一路小跑。见到两人,张口便骂:
“你们两个臭收税的,可是要欺我们本地人,不管管那些外地人呐?”
靳满仁骂骂咧咧,脸色铁青。王兴正同样没有给他笑脸,一下子拉长了脸:
“你毛胡子乱说些什么!可是要来找不自在?”
靳满仁不依不饶,用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个人多的摊点道:
“诺,那两个省城来的外地人,把冷冻猪油都卖到我们地盘上来了,搅得我们的猪板油一两都卖不出去!说好了。要是你们俩个不去收税,我下个街可不缴你税!你们干什么吃的!”
王兴正脸色大变,走了过去。
王志山赶紧关上铁皮房子,跟了过去。
人到围人不少的摊位前,果然,摊位是两大袋的猪板油。两名婆娘操着省城的口音,高声叫卖:
“冷冻猪油哎,新鲜的冷冻猪肉!便宜卖、相应卖了(笔者注:相应,本地方言,是差不多、将就的意思),见钱就送,见钱就卖!”
女人面前,猪油摆放得四四方方,在正午的高温下冒着冷气,一看就是冰镇加工过的。
靳满仁所言不假。两人拨开人群,亮出身份,问外地婆娘的猪油从何而来,有多斤、合多少钱?先缴了税,再开称售卖。
外地婆娘一听要收税,嘴巴撅得老高:
“咩咩咩,象我们这种逃生活的人,来这个地方来卖点猪油,你们要收这么多的税?真是漕耐(笔者注:漕耐,省城方言,是指肚里多了象是馊了米泔水一样的酸臭味,令人满是不舒服,却要忍着的难受),抢人都不带棒棒嘎?”
说话精致且不带脏字。
王兴正噎住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一看身边熟悉的人不少,却是多了不解、惊讶,甚至不解。
话刺激王志山神经。他的脑海全是税收宣传标语“人民税收为人民”。顿时,标语晃动下的王志山,血液加速度,直冲脑门。他拨开人群上前,对口吐莲花的外地婆娘道:
“你们说话别刻薄行不行?什么抢人不用棒棒?做生意、卖东西要交税,这是国家定的,难不成你们从省城来,不知道规定?”
外地婆娘瞪了一眼没有制服的王志山,你肯定一个临时工,逞什么能?两人眼神里满是鄙夷:
“咩咩咩,从哪点冒出来个愣头青,一上来子就说哪样做生意、卖东西要上税说!我们才摆开的噻,你哪只眼睛看过我们卖过一斤半两了?上税么,还不是要看看我们口袋里有得没得钱呢嘛!可是你说上,我们就上得起呢嘎!”
看着上前理论的王志山,王兴正缓过神来。他再次打量了一眼围观人群,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身份,耐下性子:
“你们来这个地方卖东西,我们欢迎。关键的问题是,该缴国家的税,不能说不缴。你看这么大一个农贸市场,人人卖东西都要缴税;要不然,你们不缴,我们只收其他人的,其他家人的生意还做是不做?”
说着这话,他瞟到了人群中的靳满仁。靳满仁一脸冷峻,斜着眼,看向两人,目光里多了挑衅。看得出,他想看看,如果两个婆娘你们都收不了的话,那我们可走着瞧!到了明天,我可不缴!到时候看我怎么给你们抖威风!
僵持不下。一位老年妇女不管不顾,站到前方,用手按了按冷冻猪油,一脸的老眼昏花:
“猪油怎么卖?”
外地婆娘一看主顾来了,变了口气,甜甜的:
“哎哟喂,大妈!这个猪油好得很,价格还不贵!我们是从省上冷冻仓库批发过来的。你家买着就等于是拣着了!便宜卖了,相应卖了!我们一斤猪油只卖那些猪油一半的价钱!划算着呢。要买就快点来了,嘎!”
老年妇女的不合时宜,让外发婆娘撒欢开来,讨价还价;眼看一场交易就要当着两人的面,若无其事继续。王志山血气方刚,按捺不住,上前拉住老太太的手,劝道:
“老人家,她们该缴国家的税还没有交呢!这油暂时不能卖。你要买到别处去买,啊!”
老年妇女怔了怔,昏花的眼看了看双方,气氛不对。一场冷战让她心头一凛,明白不宜久留,走开了。
外地婆娘脸气得变了形。两人怒气冲冲,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指头,破口大骂:
“你这个小杂毛!凭哪子不让我卖?我招你惹你了是不是?你算哪棵葱,在我们面前装能耐?你个花子……”
谩骂声夹枪带棒,毫无征兆,暴风骤雨般冲王志山袭来。外地婆娘知道,僵持不是办法,她们时间有限,不能干耗,只能硬取。要速战速决,得须先发制人,集中火力,来场猛攻,让对方知难而退。在冷眼人看来,这是一场极具策略的攻击。策略之下,两人达成惊人一致,不约而同地专找没有制服的王志山作为突破口,让来人知难而退,继续干上买卖,拍屁股走人。而要撕开的口子,一身学生模样的王志山,成了她们火力的最佳攻击点,而绝非一旁身着制服的王兴正。眼下的年青人,成了她们快速取胜的对象。就这起攻击而言,最理性的应对方式,就是沉着冷静,分兵作战、逐个击破。要将对方分而治之,得来一场一对一的厮杀。
凶狠的咒骂,对王志山而言是第一次遭遇。第一天上班遭遇攻击,他成了惹火火上身。他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听过妇女们在村子里的咒骂,并没有如此恶毒;彼时农村妇女们的叫骂,面对的是乡亲父老,杀人一千、损己八百的道理,让她们有所顾忌,中气不足,更多的只是单口相声般的指天骂地。那样的叫骂没有对象,极少有人回应,出口气就此了事;但外地婆娘不同。她们人生地无熟,肆无忌惮。而且,在年龄上,两人的年龄占了优势。不同年龄人似乎有不同的底限,骂的狠毒程度不一样。有一次,王志山在一辆客车上,亲眼目睹过一位老太婆与一名年青未婚女子的纠纷。年青女子一句指责,立即招来老太婆拍打胸脯与胯档的羞辱。她一把年纪,出口全是成年人才听得懂的责难,唾沫翻天,让年青女子无还手之力。眼前攻击不同。外地婆娘除了年龄优势,多了非同一般的凌厉口齿,夹杂着泼辣,不管不顾矜持,一上来就是恶毒的人身攻击。剧烈的叫骂声中,她们会博取不明事理人群的同情,掩人耳目,找挑一个人最柔弱的地方,让你只有招架之功,难有还手之力。
一场对峙,婆娘们占了上风。王兴正跑去农贸市场工商所,打了电话,向分局求助。
于存富的三轮摩托车载着张家善,“突突”而至。
双方力量变化明显。最初的二对二,变成了二对四。外地婆娘的嘴巴,像是加了个塞子,再无声响。到场的张家善显得冷静异常。他絮絮叨叨。在一连问过几次外地婆娘缴税还是不缴后,外地婆娘变得冷若冰霜。张家善仍不厌其烦,告诫你们可是不是要站到我们的对立面,想抗税?抗税将被强制执行!
此时的张家善,完全没有了闲暇时的风趣幽默。而王兴正看到张家善前来,三缄其口、谨言慎行;反倒是于存富,冷眼站到一旁,看着几人交涉。似乎此次前来,他只负责开摩托车一样。
令人沮丧和不安的气氛在延续。外地婆娘的耍赖依旧。所不同的,耍赖换了个形式。两人明显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江湖一直都在。对方耍赖的自信,来自于她们对人情世故的输出,以及虚张声势的侥幸。
张家善放弃了。在明白对两个外地婆娘的苦口婆心,不过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之后,他终于对一旁的人,倒出了一句:
“拖下去不是办法,扣进去再说。”
几人来了精神。人人使上劲,拨开挡道的婆娘,将几十公斤重的猪油,狠狠甩上了摩托车。
对方来真格的!两名外地婆娘被吓住了。力量面前,脂肪无法与肌肉企及。女人们明白要动武的话,只有吃亏的份。两个婆娘脸色发白,跟在摩托车后方,一路小跑,跟着进了税务分局。
摩托车进了税务分局后,不熄火,连同猪油,暴晒在炎炎烈日之下。两名外地婆娘从烦躁中回过神来,成了泄了气的皮球,不住哀叹:
“倒霉了!今天倒了大霉了!猪油再这样晒下去,会被弄臭了的!”
分局长室里稳坐一人。他瘦高个,脑门亮堂,一脸刚毅。见到外地婆娘,他嘴角微微上翘,眼角多了鱼尾纹,一脸似笑非笑。他问着事情的来龙去脉,不时手摸着下巴,像是要找胡子茬,可下巴干净,没有胡子!他是张兴福。江北税务分局一把手。前两天他去县局开会,今天一回来,与撒泼的两个外地婆娘不期而遇。
两名外地婆娘刚来时呼天喊地。
张兴福“嘿嘿”笑着,彬彬有礼地请两个外地婆娘入坐,让人倒了杯水,说话不紧不慢:
“你们可骂够了人,咒累了?要是不够的话,还有时间。反正我们一个个离下班时间还早呢!继续,继续。”
说了这话,张兴福抬头打量了第一次见到王志山,“嘿嘿”笑了。
这是王志山第一次与张兴福见面。只是两人不论如何,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场合。没有和风细雨,没有郑重其是,更没有语重心长。唯有的,是张兴福对着两个外地婆娘不温不火、不愠不恼,让人无法从他深藏不露的脸色中,看出哪怕是一丁点的想法!
在场的不光是王志山,就连两名外地婆娘,也从张兴福的深不可测中,感受到了后脊背阵阵发凉。
女人不吭声了。
张兴福起身走到门外,对着外头的于存富大声叫道:
“老幺哥!你是不是想把国家的油钱给烧干?还不给我赶快熄了摩托车!”
在喊出这一嗓子后,他重新回头,坐回自己的分局长办公室,狠狠骂了一句:
“妈呢个巴子!不会听人话!”
于存富原本想着这事很快会有结果,没有打算去熄摩托车的火。被张兴福一骂,他小跑着,熄了火。之后,于存富美美地抱上一个水烟筒,邀杨武实坐进会议室,若无其事,下起了象棋。
摩托车的“突突”声响没有了。两个外地婆娘的心,彻底凉了。她们被张兴福的似笑非笑,吓住了。
张兴福享受所有人看向自己。众目睽睽之下,他猛然直了身子,对两个外地婆娘提高了声调:
“不骂了?那就赶紧地,给我补税、交罚款走人!要不然,今天我非把你的猪油晒成猪屎,彻底给废了!俺老张今天心情好。别来坏了俺的好心情!”
外地婆娘吓了一跳。两人低头认了罚款。张兴福头一抬,喊了一嗓子:
“谁来填罚款单?”
张家善让王志山上。王志山接过《税务行政处罚收据》,懵了:天!第一天上班,适用什么法律法规,我哪懂啊!
张兴福看到王志山半天抓不出头绪来,叫来了马文龙:
“好你个懒麻蛇!你这个征收室主任怎么当的?让一个新来的来填罚款单?”
马文龙摇头晃脑,找来了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税收征收管理条例》,让王志山照着写填罚款单。
王志山勉为其难,填了罚款单,开出票,交给王兴正收了款。
两名外地婆娘没了脾气。猪油拿不动,两人跑到张兴福跟前,请求帮忙把猪油送出去。
张兴福再次高声喊了一声“老幺哥!”,于存富赶紧从会议室跑出来。
摩托车的“突突”声由近至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