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王志山与三婶正在生火做饭,家里来了人。
来人是贺红明。他明显是第一次到小王庄村,是问路来的。见到王志山,他长长舒了口气:
“王志山,你家真难找!找得我好苦。看到你我就放心了。是这样。我们班几个同学商量好了,我们过去沈梅家碰头吃个饭,商量下分工的事情。等着你呢!”
天色已晚,王志山不想去;贺红明左拖右拽,三婶正想撮合他和沈梅,跟着劝。
王志山跟贺红明骑车出了门。
沈梅家在县城东边不远的山脚村子头。远远一个大宅子,挺拔、崭新,矗立村口处,与身边的邻居相比,鹤立鸡群。主人实力不凡,在村子有头有脸。两人不住嘀咕:难怪有人打趣沈梅是大老板女儿!
沈梅一家人张罗着饭。沈梅母亲特意多看了王志山几眼,想看看第一次来家的远房亲戚侄儿子什么样?
丰盛的菜肴上了桌。男主人未到,沈梅从巨大的冰柜里取来水果,冒着冷气。两人这才注意到她家里用上了稀奇的冰柜。
一辆轿车在门口停下,抬脚入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是沈梅父亲沈大荣。
沈大荣粗声大气。他取出一瓶酒,指着牌子:
“这可是好酒,要不是你们两位过来,我还舍不得喝呢!”
王志山和贺红明连连摆手。
沈大荣也不客气,自斟自酌。几杯酒下肚,这才道:
“你们班的老乡,就你们三人?”
沈梅白了他一眼,小声道:
“爸,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们五个!另外的邓三江、邹名兰,他们一个家在九山,一个家在江北,远着呢,不来了!”
沈大荣自我解嘲地笑了:
“呵呵,怪我,怪我。每天事太多,都记不得你们几个了!”
他转眼看了一眼王志山和贺红明,道:
“那你们两个,什么打算?现在的单位多,多得让人眼花。我还真不知道你们读的这个,这个,什么‘财务会计’,能进什么样的单位?”
王志山和贺红明被问住了。我们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的吗?王志山不吭声;倒是贺红明心直口快:
“单位是挺多。不过不是我们想去哪家,就能去哪家。我们一点中专文凭,有单位要就不错了,哪敢奢望什么好单位?只是我听说,最好的是财政局。他们掌管财政大权,老老百姓管它叫‘财神老爷’,好得很。学样向来只有学生会干部,包括学生会主席之类的,能被推荐进财政局;接下来稍好的,算是商业局。商业局下面有食品公司、百货公司、糖烟酒公司,贸易公司和五交化公司,全是好单位。我们不能被推荐留地区单位的,回来分工,做梦都想着进这些单位。如果这些都说不好,还有供销社、生资公司这些,也可以考虑。供销社前些年吃香。大头百姓去供销社买台电视机还得走后门,批条子。如果这些单位都去不了,那我们只有等人事局分了。他们强行分我们去哪里,我们就得到哪里。毕竟我们‘包分配’。”
这话让王志山吃惊。他看向贺红明,真是不愧是出了名的小诸葛,什么都知道!难怪,同学管他叫“老魔头”,原来是什么事情都整得明白!
沈大荣哈哈笑了,笑得整个饭桌跟着打颤。沈梅拉了拉他衣角,小声劝他少喝点。
沈大荣一甩手,道:
“原来这么回事!我姑娘你怕什么!我就供了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读书,财政局送不进去,商业局还能少呀?不管多难,就凭我瞎混社会这么多年,我就是撑你屁股上,也要让你进个商业局!”
两人懵了。原本一餐饭,是几个同学聚一聚,商量怎么去找人事局,不想,光听沈大荣夸海口了。
沈大荣余兴未尽,咂着嘴道:
“商业局好啊,商业局好。以后想买什么东西,还得托我的宝贝女儿呗!两位同学。今晚请你们来我家吃这个饭,是请对了!我告诉二位,这个社会鸡有鸡的路,鸭有鸭的道,是有门道的!俗话说‘人与人好、鬼与鬼好’,有人,什么事情都好办!都说人造卫星是高科技,我也不用懂高科技是个啥,我只知道,再高上天的卫星,还是人造的嘛!”
沈梅送两人出了门。天色黑尽,夜晚的清凉吹得几人一身清凉。沈梅小声问:
“你们两人可吃饱了?要不,三年同学,临到分工了,头一次到我家还吃不饱饭的话,我可对不起你们?”
三人的话题,随后转到了邓三江和邹名兰身上。
沈大荣的话,让王清远夫妇紧张不少。想着儿子已经错过了食品公司那样的好单位,如今被叫了回来,两人犯了嘀咕,一定要帮儿子再找一个好单位。
第二天。王清远让王志山跟着去找李本春。
李本春是工商银行行长,与王清远是世交。双方见面,李本春叫着王清远“老王”,很是热情。
寒暄过后,李本春打量王志山,道,
“既是老王儿子嘛,该帮的忙,我一定要帮的。要不然,我们这多年交情,算什么?”
说了这话,李本春带父子俩进了营业室。
营业室在县城闹市区临街。全是铺面。上了年头的暗红油漆的木板房,与对面百货公司的宽敞明亮相比,多了沉稳古朴。外头太阳高照,里头背光,让人有些难以适应。等人适应了里头的光线,又是一溜的暗红柜台,柜台除了厚厚的账册,见不到人,不像是往常银行柜台人头济济的模样,却分明有人的气息。耳边全是细密的算盘声响,让他像是回到了熟悉的珠算练习课。
李本春一声轻咳,柜台后方多了抬起的头。王志山这才看清,原来是所有人低了头,在打着单子,一眼看不见人!
他拨腿跳出了营业室。
见到王志山对珠算有如此大的反应,王清远打消了让他进工商银行的念头。
大街上多了漫无目的的王志山。脚步不由自主地到了车站,暴露了他还没有从学校的地区方向走出来。
人来人往的车站像是一块巨大的磁铁。不管怎么说,它一头通往原先读书的城市,有他的苦难和险些留下的食品公司。一切于他而言,总有无法脑补的吸引力。只是物是人非,他茫然不知明天路在何方?
正在茫然,有人下了车,笑瞇瞇向他走来。
来人不是别人,是邓三江!他步履匆匆,身边多了他姐。姐弟俩不知要到哪里去,手里的蛇皮袋子格外显眼。
双方碰了个正着。
王志山正想和他说话,不想,邓三江瞟了瞟手里的东西,一脸神秘,快步走开了。王志山大问他去哪里?他留给他一个背影,甩下了一句话:
“噢,忙不得说了。我们要去下财政局——哦,不,是去找个人!”
邓三江的姐跟着补了腔:
“过来家坐,过来家坐。”
看着姐弟俩消失,王志山站在原地,一头凌乱。
正在出神,眼前再次多了一个熟悉的影子。对方一只脚长、一只脚短,让王志山叫出声来:
“董留成,董留成!”
来人是董留成。他一身税务制服皱巴巴的,两只裤管一只朝天,一只朝地,像极了刚从田地里爬起来的。两年不见,董留成晒得黑黑的,头发逢松凌乱,似乎很长时间没有洗过。唯一能与他一身制服相称的,是咯吱窝里的一只皮夹子。皮夹子黑色锃亮,鼓鼓囊囊,彰显着他税务工作的身份。
董留成怔住了。面前的人似曾相识,可一时想不起来?一番努力思索后,他费劲地道:
“不好意思。你名字,不太记得了。能给点提示吗?”
王志山自报家门后,董留成恍然大悟:
“那,你怎么在这里?毕业了?”
王志山点点头,说正在找工作。董留成道:
“那你想去哪家单位?”
这话正是王志山想问的。他反问道:
“你觉得我上哪家单位好呢?”
没有一丝迟疑,董留成不容置否地道:
“来税务局啊!来江北和我作个伴,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