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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骨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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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中,萧元琮坐在主座上,捧着茶盏慢悠悠地品。

大约是微服的缘故,他的装扮格外朴素,头顶一方莲瓣白玉冠,身披月白圆领袍,腰间是白玉龙纹革带,衣料质地虽是上乘,却不见繁复纹样与配饰,乍看去,甚至比坐在下首的武澍桉更简单些。

只是,那一身温润高贵的气质着实难掩。

他生得皮肤白皙,眉目俊逸,此刻收敛着,隐在茶盏中袅袅的水汽之后,莫名有种温润的佛相,在男女皆尚武的大周,显得尤为珍稀。

这样的暑热里,就连一向静心不惧热的杜夫人,都有些受不住热茶,偏偏他一口口饮着,不见难耐,洁白饱满的额头上,没有一滴汗珠。

“形如兰蕙,味甘生津,鲜爽宜人,是上月南方贡来的碧螺春吧?”萧元琮垂眼望着盏中清淡的茶汤,淡笑着问。

“殿下好眼力,正是洞庭碧螺春,”武澍桉笑着答道,“乃家父上月入宫受赏所得。”

杜夫人不动声色地冲他递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言,自己则赶忙接道:“早闻殿下爱茶,品鉴能力非凡,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令妾佩服。”

太子爱茶,可这年年上供的最好的碧螺春,却鲜少入东宫。圣上偏爱郑皇后与吴王,每每都先赏他们母子二人,便是侯府的这批新茶,也是那日郑皇后为吴王做的人情,顺水推舟求圣上赏给了武成柏。

这话可不能在太子面前提,实在是她疏漏了,忘了嘱咐下人,别用这茶。

萧元琮轻笑一声,也不知有没有捕捉到其中的微妙,不接杜夫人话中的奉承,只说:“姨母又见外了,方才便说了,今日是私下前来,不必拘礼,更不必称殿下。”

杜夫人实在不知他今日此来到底为何,自坐进屋中,他所谈的,便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日常琐事。

“是我疏忽了。”

又是片刻沉默,萧元琮慢慢放下茶盏,执起方才搁在案上的碧玉骨扇,却不打开,只将目光转向武澍桉,笑道:“孤听闻,表弟近来正要议亲,不知相中的是哪家的娘子?”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杜夫人神色一敛,示意儿子不要开口,自己从座上起身要答:“犬子无能,妾与侯爷本无太多期望,蒙京中诸位贵人不弃,如今正同郑令公家中的一位养女相看。”

郑令公,便是国舅郑居濂。他本就出身大族,凭着郑皇后的扶持,如今官拜中书令,是名副其实的右相。

而与之地位相当的左相,则是门下侍中齐慎。他的身上,同时还兼着太子少师的职衔,是不折不扣的东宫党。

两方明争暗斗十余年,早已水火不容。

“原来是郑家的娘子,”萧元琮温润的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难怪姨母要这般谨慎。”

杜夫人心中惶恐,忙起身要拜,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呼声。

“求夫人救救云英!”

声音不算高,却口齿伶俐,吐字清晰。

“这是?”萧元琮挑眉,诧异地看一眼屋门的方向。

杜夫人脸色难看,不知云英如何闯到这儿来:“是府上的婢女,妾平日太过放纵,不曾好好约束,冒犯了殿下,求殿下宽恕!”

说罢,立即转身吩咐守在一旁的贴身侍女,恨声吩咐:“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人拖出去,别扰了殿下清静!”

侍女应声而去,原本坐着的武澍桉听见云英的名字,已先一步惊跳起来,三两步冲到门边唤着“英娘”。

屋门外已乱作一团。

除了杜夫人的侍女,常金也迅速反应过来,带着那两名健妇飞奔而来,再加上满面焦色的武澍桉,四面八方,皆有人要围堵。

“英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跟我回去。”武澍桉一边走近,一边冲她伸出手,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同其他人的凶神恶煞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出于真心。

云英愣了一瞬,在脑中那根弦紧绷到极致时,下意识就要朝着这个最熟悉的人靠近。

可是不对,他在骗她!

才迈出一半的脚步立时顿住,她仓促地朝四周看,寻找能暂躲的方向,口中亦不停地呼喊。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看到那位高鼻深目的少年郎君。

混乱之中,他也正拿那双泛着幽蓝光芒的眼睛注视着她。

他是贵人护卫,应当要上前阻拦她,可不知怎的,却只是那样静静看着,一只手虽搁在腰侧配刀上,全然没有要拔出的意思。

他身边那几名手下,亦同他一样,如木桩铜雕一般站在门边,动也不动。

云英心下一动,眼看一名从武澍桉身边蹿出的仆妇已如猛禽般扑来,那枯瘦粗糙的手几乎就要抓到她的罗裙,她赶紧后退,轻巧地一跳,躲到那少年郎君的身后。

“求小郎君救救奴!”她靠得近,一时收不住,撞在他那柄配刀从身后伸出的刀鞘末端。

刀配于腰侧,全赖革带与刀鞘相接,本是灵活能动的,这般撞去,当能将那刀鞘撞得晃动。

可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在她撞上去的那一瞬,那少年郎握着刀柄的手也同时用力。

那配刀不但纹丝不动,还如帮忙似的“扶”了她一把。

与此同时,常金和另外两名仆妇也已追到近前,正要来抓,又被这小郎君挡住。

他丝毫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对上带刀的侍卫,平日再凶悍的仆妇,也踟蹰不动了。

云英躲在他的身后,只觉得他的肩背高大宽阔极了,从旁边悄悄探出脑袋,观察情况。

“中郎将这是做什么?”武澍桉目露不悦,“我府上的家事,似乎不在中郎将的职责范围内。”

竟是位中郎将!

云英惊了一惊,忙又缩回去,胆怯地扯一下他身后的衣料,努力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求中郎将救命!”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见他耳后深色的皮肤间,有一抹若隐若现的红。

“殿下在此,”面对武澍桉的发难,他岿然不动,只开口道,“在下只听殿下一人之命。”

他的嗓音沙哑沉厚,咬字虽算得上字正腔圆,语调中却有独属于西域人的佶屈,听得云英心中莫名安定。

“殿下如何?”武澍桉见不得云英同旁人靠得那样近,又觉被人拂了面子,一时间,那身纨绔的毛病发作,怒上心头,说话也失了分寸,“难道身为殿下,就能管我侯府的家事?”

“住口!”杜夫人在屋里听得越发不对,急忙出来,冲儿子怒喝,“这样的话,岂是能胡说的?还不快向殿下磕头赔罪!”

说罢,先转向屋里躬身跪下:“逆子无状,口出狂言,冲撞殿下,求殿下恕罪!”

常金最有眼色,不必杜夫人吩咐,已冲仆从们使眼色,令他们停手。

原本混乱不堪的场面终于静下来。

敞开的屋门里,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方才外头是何人?既要喊救命,恐怕有些冤情,靳昭,请那位娘子进来回话吧。”

满是燥意的天光里,他的话像沁凉的露水,定了云英的心。

“是。”

靳昭垂首应答,方才还如小山一样挡在云英面前的身躯立刻朝一旁退开,恰好挡在她与武澍桉等人之间,让出一条通往屋内的路。

“英娘!”武澍桉还想冲过来,却被杜夫人一把攥住胳膊。

“你给我住口!常金,把小侯爷送回院里,不许出来!”到此时,杜夫人哪里还会不明白,萧元琮今日分明是有备而来,就是要找城阳侯府的不痛快,如今抓住端倪,怎还会轻易放开?

只怪她过去心软,没有早听夫君的话,约束好儿子,亦没在同郑家议亲之前,就先解决了云英。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云英在自己面前低着头怯生生进屋,又看着常金将武澍桉送离,这才整了脸色,跟着进去。

厅堂之上,萧元琮把玩着手中的骨扇,静静听着云英的哭诉。

“奴地位卑微,实在不敢惊扰贵人,可是奴实在走投无路,只想求夫人,看在奴已给小侯爷生下阿猊的份上,留下奴的一条性命吧!”

她跪在地上,半弯着腰,柔弱的身姿如垂柳一般软,哭诉之间,原本低垂的脑袋仓惶抬起,偷觑上座的贵人,恰好露出一张未施粉黛、梨花带雨的脸庞,不待人看清,便像怕极了似的,重新底下。

本就生得美貌,此刻更是楚楚可怜,惹人心疼。

原来从前的乖巧都是装出来的,这小娘子,贯会装腔作势、见风使舵。

杜夫人一口气堵在心头,勉强扯一丝笑:“云英,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我何时要过你的命?”

“是啊,侯爷和夫人待府中的下人一向宽和,从不苛责打罚,你平日不安于室,引诱小侯爷便罢了,夫人从不曾亏待你,怎你如今还要污蔑夫人?”一旁的侍女亦跟着瞪眼喝斥。

“夫人明鉴,奴从不曾对小侯爷有过非分之想,此刻更不敢怨恨夫人,只是……”她眼眶垂泪,朝前膝行两步,看似离杜夫人近了,实则离上座的贵人更近,“兴许是奴误会了,昨日,小侯爷说,为迎新夫人入府,要将奴扭送去城外的庄子里……奴还听常管事同小侯爷说,要将奴彻底解决了,一了百了……”

杜夫人闭了闭眼,不敢看萧元琮的脸。

事到如今,决计瞒不过去了。她既不可能指望萧元琮替城阳侯府对外隐瞒,不如此刻趁势,明着结果云英。

“子虚乌有的事,你这贱奴,过去引得我儿神魂颠倒,不计后果,我看在你腹中胎儿的份上,多番饶恕,只盼你为人母后,能知错悔改,从此安分度日,却不想本性难移,这样的女子,怎能教好阿猊?”

说罢,她脸色一正,微侧身,冲萧元琮垂首,“殿下圣明,妾治家不严,致使家中出了如此丑事,实在羞愧,今日,便请殿下做个见证——”

“啪”的一声,是骨扇轻打在掌心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打断杜夫人的话。

一直沉默看戏的萧元琮忽然笑了,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身子微微前倾。

骨扇探出,冰凉的碧玉贴上云英的下颚,轻轻抬起。

四目相对,云英只觉视线被眼眶中的泪意阻隔,什么也看不清,只那一双清冷淡然的眼眸,像山间白雪,一下印入她的心中。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脸庞,一点点游移而下,抚过修长白净的脖颈,度量她裹在罗裙下起伏不定的胸脯。

方才太过紧张,再加上天气炎热,那阵纠缠里,她已然沁出一身汗,此刻那一身素色的罗裙有些贴身,正勾勒出纤而不淡的身形。

那双眼睛也果然在她格外饱胀的胸口与不盈一握的腰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云英不禁轻轻咬住下唇,不敢直视他,想要含胸,又矛盾地挺直后背,越发显出身段。

男人打量的眼神,她不知在武澍桉那儿看过多少回,可不知为何,眼前这位郎君的目光,却不似武澍桉那般充满欲望和引逗,只仿佛打量物件一般,无声无息,反倒让她为自己的不自在而感到羞愧。

殿下……

她听到杜夫人是这样唤的。

的确是皇室中人,可听闻吴王殿下从小长在军营中,而眼前这位贵人,通身不见杀伐行伍之气,显然并非吴王。

“可知孤是何人?”那双清淡的眼睛再次落到她面庞上,注视着她面容间一丝一毫的变化。

云英眼睫微颤,轻声答:“太子殿下。”

萧元琮笑了,收回手中骨扇,慢慢坐直。

“已生了一胎?”

“是,稚子刚满百日,名唤阿猊。”云英得了自由,双手撑地,全然伏下。

“可是亲自哺育的?”

“是,奴身份低微,不敢劳动他人。”

萧元琮的目光落在她丰满莹润的身躯,轻声说:“想活命,便随孤入宫吧。”

云英愣住了,全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入宫做什么?

“不愿意?”萧元琮含笑。

“不不,奴——谢殿下救命之恩!”她连忙磕头。

不论做什么,都比眼下留在侯府中等死要好。

“可是,阿猊——奴的孩子……”

萧元琮没再回答,直接起身往屋外行去。

留下一名东宫内官,弯腰将云英扶起:“殿下仁善,只要娘子听话尽心,殿下自然会保娘子母子安宁。”

云英彻底松了一口气。

“殿下!”杜夫人惊怒不已,眼看萧元琮要走,赶紧追出,却被守在门外的靳昭挡住。

幽蓝的眼如兽一般警惕地盯着杜夫人,高大的身躯更是如山一般难以撼动。

“夫人留步,殿下公务繁忙,今日不过顺路拜访,一会儿还要到大理寺亲自坐堂主审,可不能耽误。”内官好声好气地说。

“可是,云英是城阳侯府的人,怎能入宫?”

内官躬身一礼:“皇长孙年幼,如今正需哺育,然而乳母钱氏,前日不慎溺水而亡,云英娘子入宫,自是替太子殿下哺育皇长孙。夫人深明大义,想来定会为殿下分忧。”

杜夫人瞪眼瞧着内官,怔怔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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