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点,老师们纷纷从位置上起身准备去值班。叶老师的办公桌离窗户不远,程老师从文科办公室出来,鬼使神差地扭头看了一眼,就透过窗户望见了叶老师和程松直。
程老师颇觉奇怪,停了会,等叶老师出来才问:“怎么把程松直给带过来了?”
叶老师手上捧着练习册备课本,边走边说:“不然呢?把他丢在家里指望他自觉学习?程老师,他不是你的学生。”
程老师笑笑:“我可没要求他像我的学生一样,他语数英能及格我就谢天谢地了。”
“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基础对不对?你也不知道他的学习习惯是什么样的,你甚至没想过要好好跟他谈一谈。”照理说,叶老师不该插手别人的家务事,可是程松直是他看着长大的,应该算他半个儿子,“程老师,你一毕业就教整个N市甚至全省最优秀的学生,小学老师初中老师把基础打好了,习惯培养起来了,他们又聪明又努力,一点就透,可是松儿他不是啊!”
程老师一怔,下意识地想反驳,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程松直小时候对三中夜晚的宁静习以为常,可是这么多年不来,这陌生的安静大大加重了他的焦虑,时间过得很快,而他算得很慢。眼看着第一节晚自习时间就要过半了,他才写了三分之一。
下课铃一响,整个学校如同活过来一般,喧闹的声音由小渐大。办公室陆陆续续进来一些老师,有些身后还跟着学生,各种事情犹如潮水一般涌来,提问的,请假的,甚至聊闲天的,程松直顿时就被淹没了。
还有六七题没算出来,程松直焦躁地抬头,正看见叶叔叔走来。可是叶叔叔还没到座位上呢,后头冲上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穿着宽松的校服,扎着马尾,响亮地喊:“老叶!”?
叶老师把备课本往办公桌上一丢,问:“干嘛呢?”
“给钱!”女孩伸手,“没钱了。”
“又没钱了,你讨债呢!”说是这么说,叶老师还是开始掏裤兜,掏出来几张薄薄的纸币,递过去两张,“就两百,这周不许来问我要钱,惯的你!”
后头进来一个跟叶老师年纪差不多的男老师,笑道:“我要是有晓晓这么个女儿,她要多少我给多少。”
“就是!”女孩眉飞色舞地收了钱,正要走呢,看见程松直坐那一动不动,以为是叶老师班里的学生,又觉得眼生,大剌剌地问,“你谁啊?”
程松直一愣,他没认得对方,但是听他们这意思,她应该就是那个姐姐。
“程松直,你小时候带着写作业那个。”叶老师随口道,又冲孩子问,“记不记得你姐姐?”
程松直有点不自在,慢慢地站了起来,不知道该不该叫,倒是那女孩脸色变了,变得小心翼翼的:“你,你是程松直?”
程松直点点头。
“你回来啦!”
不知道为什么,程松直觉得她似乎很激动的样子,但又一直克制着,程松直生怕自己开口,冷淡的语气会让她失望,因此只是点了点头。
叶老师道:“上初一就回来了,我都忘记告诉你了。”
“你干嘛不告诉我?”一对上叶老师,女孩语气就冲了很多。
“你少在这里跟我扯皮!赶紧**室去!要是你班主任跟我告状,你就等着挨骂!”
女孩虽说语气冲,但一听挨骂,气势明显弱了,要走也不忘跟程松直说:“你等会下课别走啊,我带你去喝奶茶!”
闹哄哄的课间转瞬即逝,办公室里的学生老师又一个个地散了,留下的也都安安静静,改作业的改作业,备课的备课。叶老师看着程松直还没写完的几道题,先问了他心算的规则和技巧,程松直红着脸低声答了。
四五岁学的东西,十二岁又学一遍,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但心算靠实践,技巧什么的也就打个基础,说到底还是得不停地算,叶老师也不让他写了,直接指空着的题:“16乘27.”
程松直没想到叶叔叔会直接问,目光一闪,立刻心虚地算起来,手指抓来抓去,恨不能十根手指都用上,片刻后道:“412?”
“412!”叶老师抓起藤条,用十成力道给他打了分。
“嗷!”程松直疼得泛泪花,这一下藤条没打在伤痕累累的屁股上,却打在了敏感的大腿,也让小孩疼得不行,立刻躬身伸手捂住了,“我再算算,再算算,4······432?”
这回没错,但叶老师还是揪住人,对着大腿甩了几藤条:“竟然要算两遍!你六岁就能算三位数相乘了你知不知道?你都十二岁了还退化,越活越小啊?!”
程松直没脸回话,也没脸喊,只能咬牙硬撑,泪水都蓄在眼底,随时会往下落。对面的女老师出声问:“叶老师,你没有这么大的儿子吧?谁家的啊?”
“隔壁程老师家的,”叶老师应完,又冲孩子教训道,“你就给你爸丢脸吧,到时候全校老师都知道程老师的儿子天天在这儿挨打!”
叶老师气得不行,也不想问了,照旧让他自己算。程松直看着剩余的几道题,慢慢算起来,边算边写答案。说来奇怪,身上虽然疼,还担心等会要挨打,可程松直心里是踏实的,焦虑和压迫感一扫而空。
十分钟过后,程松直算完了所有题目,但叶老师只扫了一眼,说:“自己检查一遍。”
程松直抿抿唇,知道自己肯定错了不少,一道道又算了一遍,涂涂改改一小半。
叶老师眼睛盯着纸上的内容,一手握着藤条,一手迅速地划过程松直写的数字。程松直在一旁伸长脖子看,心里直打鼓,眼看着叶叔叔的手指顿了顿,果不其然,下一刻,藤条便“啪”一下咬上身,程松直倒吸一口凉气,忍着疼马上再算了一遍:“对不起,我,我写错了。”
叶老师懒懒地抬起眼皮,冰冷的眼神射得程松直浑身一抖。
手指继续往下移,在一个已经涂改过的数字下面一顿,随后连续两下藤条甩了过去:“检查还错!你用脚趾头算的?”
程松直被打出了眼泪,却不敢哭,水汪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把错的数字改了过来。
算错的题不少,办公室里“啪啪啪”的藤条声就没停过,程松直一开始还能忍,只觉大腿火辣辣的,后来打得多了,藤条都打在伤上,每一下都疼得他脑子发胀。那藤条一挥,程松直心就跟着一颤,挨了十几下以后,疼得不行了,伸手一挡,“啪”一声,藤条直接抽在皮薄的手背上,程松直带着哭腔“啊”地惨叫出来。
叶老师忙丢了藤条,斥道:“你瞎挡什么?这是能挡的吗?手给我看看。”
程松直脸颊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在白炽灯光下闪烁着,跟钻石似的。他自己捂了捂,可怜巴巴地把手伸过去,白皙干净的手背上一道鲜红的藤条印,斜斜地横亘在皮肤上,看着就疼。叶老师心疼,又生气,用手拍了他两下:“挡!叫你挡!活该!”
这下也舍不得再打了,干脆把心算题丢到一边,继续给他讲题。讲题就和平多了,安安稳稳的,两人都察觉不到时间流逝,等把那一页练习题讲完,第二节晚自习已经下课了。
“程松直!走!我带你喝奶茶去!”
三中里有一家奶茶店,是外包的,说不上好喝,但也过得去,是学生们宵夜的一大选择。程松直跟着姐姐走了,去奶茶店排队买奶茶。
“你怎么在你外婆家住那么久啊?”叶晓问。
这些话程松直没跟别人说过,自然也不可能跟这个还算陌生的姐姐说,只道:“就,在外婆家住挺好的。”
“我跟你说,学校里好多女老师看上程叔叔,他都不打算二婚,不然你就要有后妈了。”
程松直“嗯”了一声:“随便他。”
两个人闲聊几句,奶茶就轮到他们了。取奶茶的时候,叶晓看见程松直手背上的红痕,问:“老叶打你啊?他怎么那么凶?”
程松直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没啊,我觉得他不凶啊!”
“你有病吧?全世界他最凶!”
程松直想,哪有?叶叔叔明明是最好的!
最后一节晚自习,很多老师都下班了,校园里安安静静的。叶晓是借口来找叶老师,才不急着**室,但是也不能留程松直太久,不然等会叶老师肯定又要骂她:“我**室去了,你自己回去找老叶吧。”
程松直吸着奶茶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叶老师正在改试卷,见他回来了,伸个懒腰:“你自己先回去,回去洗澡睡觉,我等着巡完宿舍再走。”
程松直乖乖收拾了书包:“那我走了。”
走出办公室,程松直不知怎么的,扭头朝隔壁文科办公室看了一眼,也许是上天有意安排,整个办公室里,只有程老师还在座位上埋头改作业,红笔笔头动个不停。程松直忽然想起妈妈去世的那一年,他上小学的第一个晚上,他看见爸爸在房间里看书,仿佛就是这样。
只是,妈妈已经走了很多年。
程松直收回视线,走下台阶,往校门口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