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元年,初冬。
朝廷对重走丝绸之路的事吵了又吵,你来我往了一个多月。不过眼看着张锦、程卫昭等谋逆之人皆被灭了九族,唯张骁和李谨焕还活着,还从狱中提出,关押在颁政坊的一个三进小院里,便可知泰安帝对此时的态度了。
只是总有人不死心,想要挣扎一番。
消息也被有心人传到了鄯城,吐谷浑与大晋的第一道防线。
此时,鄯城守将康都那什正在帅帐里,借着烛光看传来的密信。
“若是重走丝绸之路,安西四镇的重要就会远超西平,只怕那时,蒋昌伯就要站在将军的脑袋上拉屎撒尿了。”鄯州刺史敬明天说到。
猛一拍桌,康都那什冷哼:“他休想!鄯州是康都氏的地盘,他一个河西节度使,也想把手伸到陇右?想得美!”
闻得此言,敬明天面色松缓,暗暗松了口气,拱手对康都那什赞扬道:“大将军英勇无比,自是强过蒋昌伯数百倍。只是蒋昌伯乃是虞庆侯亲信,且受泰安帝重用。而重走丝绸之路的事又是虞庆侯之女章麓提出的,蒋昌伯所有倚仗只怕会蹬鼻子上脸,给大将军难看。”
康都那什面色阴沉:“您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敬明天低声道:“两年前淳王李鹤霖曾在青海湖遭遇吐谷浑大王子的伏击,被凤家二房救下,李鹤霖便趁机反打俘获了三千骑兵。马匹虽被他收缴,但人却留在了西平。日日在马场做苦役,想必积怨颇深。放走肯定是不行,万一被抓住就会被扣上勾结吐谷浑的帽子。可若是大将军施恩于他们,收其在麾下,必会被感恩戴德。这样一支队伍将会成为一步暗棋,以备不时之需。”
最后一句话说得缓慢,却点在了康都那什的心坎里。
说白了,康都那什有一半突厥的血,并不是个纯粹的汉人。
若不是河西被前朝攻占,建立安西四郡,他的父亲也不会背井离乡,来到鄯州为了活命而娶一个汉人女子,一个西平望族余氏的女儿。
其实敬明天担任鄯州刺史十二年来,对康都那什和康都屈利耶父子俩非常的了解。康都屈利耶曾是西突厥小王子,在东突厥被灭后,他虽父兄向南迁徙,却遭遇当时在任的虞庆侯的追击,致使与父兄离散,流落鄯州。
因着康都屈利耶的影响,身有半个突厥人血脉的康都那什对中原并没有好感,也没有归属感,心心念念的都是西北族地,因而对到往河西的陇右节度使都非常排斥。以前派来的都是些胆小怕事之徒,对拥有强悍骑兵的康都那什父子非常敬重,在整个陇右自然是康都那什父子说一不二。
然而,这样的好日子在蒋昌伯接任陇右节度使后发生了质的改变。
陇右节度使的官职高于由党项人担任的安西节度使,因而安西四镇也都在蒋昌伯的管理下。
蒋昌伯是个善战的将军,心术也非常的厉害,不到一个月便将安西四郡的官员都收复了,唯鄯州这块地暧昧不清,只是他也清楚,他的父亲有些害怕蒋昌伯。
可他不怕!他有整个西北最强大的骑兵,就连李鹤霖引以为傲的墨云铁骑都不是他的对手,蒋昌伯更不在话下。
“其实过年的时候,我曾去马场看过那些西羌人,听他们说,他们这群人是被淳王送来送死的,多是孤儿或者俘虏之子。有党项人也有回纥人。早先曾听闻过大将军的威名,就连虞庆侯曾经的左膀右臂祁中岳都对您颇为忌惮。也是他建议大皇子遣兵在青海湖设伏,而不是在临近西平的地方,就是怕着了您的眼。”敬明天又添了一把火。
康都那什饶有兴趣的问:“我能有如此广播的名声?”
敬明天瞪大双眼惊讶的看着康都那什:“大将军竟不知?您可是回纥王子之子,是高贵的回纥皇室血脉,若不是当年的变故,如今的回纥王必是您的父亲,您便是回纥王子,未来的回纥王。且你的骑兵所向披靡,因着您固守西平才让吐谷浑王一直找不到突破口进攻中原,只能去吞并西域其他小国,成为如今的西戎大王。”
这话听得康都那什十分舒心,脸上带着些自得的笑意。
敬明天笑得越发谄媚:“如今的泰安帝能顺利上位,也得亏您守住了这道关口,否则就前朝末帝那十几年的混乱,吐谷浑王的铁骑早就踏平中原了,哪儿还会迂回从祁中岳身上找出路。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祁中岳也是废物一个,引得回纥部落进了北宁关,杀了虞庆侯唯一的儿子,竟还是让虞庆侯的义子找到了可乘之机,将他们打了回去。”
本就好大喜功、自以为是的康都那什心情非常愉悦,他拍着大掌连喊了三个‘善’字,道:“这群人既然仰慕我,那我必不能让他们失望,这件事便麻烦敬大人了!只是他们不能聚集在一起,否则太过招眼定会被人猜忌,还是分散去各部才安全。”
“大将军英明!”
*
寅时正,章麓被晴放叫起来洗漱。
虞庆侯府的侍女小厮都腰上缠着红绸,头戴红花,各个喜气洋洋。
晴放将宫中送来的凤冠霞帔挂在木架上,仔细抚平每一道褶皱,梳理开每一条流苏,晴野在屋外指挥小厮们扫雪融冰,将红绸一路铺至正门前。
十一月初六,宜嫁娶,满城的百姓都跑来看热闹。
卯时初,天光乍破,迎亲的队伍自昭和宫出,经五楼门至咏巷,经明德殿、朱华门、行至太极殿前,礼部官员身着红衣,唱贺词,抬轿官持合扇立于新郎李鹤霖的身后,十六名左右卫抬起鸾凤轿子紧随而至,紧接着便是手捧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十二名宫女。
之后还有负责撒铜板的内官,负责护卫的左右卫、翊卫等等。
李鹤霖穿过端门行至止车门时,后面抬聘礼游街的人才刚跟上一半,还有一半在殿前等待跟随入列。
王临之作为‘娘家人’此刻正与章引玉在虞庆侯府等候,永安伯世子作为章麓的表哥,自然也是娘家人。于是,李鹤霖这边只有贤王世孙马景川一人能随行迎娶,不少想要交好淳王的人便使出各种手段,要么在泰安帝面前暗示,要么在皇后那边明示,更有人找去了贤王府,年过耳顺之年的贤王夫妇不堪其扰,便推了儿媳秦国夫人出来应付。
泰安帝乐见其成,从中挑了五个六艺超绝的年轻子弟加入迎亲队伍。
这六人在止车门与李鹤霖一同骑马,穿过阊阖门离开内宫,直奔应门而去。
待迎亲队伍穿过承天门、朱雀门,踏入朱雀大街时,已然是辰时一刻。
街上尽是百姓,还有摊贩趁机卖些朝食、干果,不少得了喜钱的百姓都会去卖些红枣花生丢进鸾凤轿子,既是嘱咐也是沾喜气。
羽林卫挂红番于阙楼上,聘礼游街便正式开始。
虞庆侯府内,不少官员家眷的贺礼已经抬进了后院,而虞庆侯夫人正指挥着人在前院‘晒嫁妆’。
头一抬皆是赏玩,珍藏的画卷、书籍,雕刻精美的菩萨像、玉如意,不过当中最为令人惊叹的当属一人高的红珊瑚。章引玉激动的握着王临之的手道:“与我嫁妆中的那座一样,是章氏第一位虞庆侯受封时南诏送来的贺礼,是一对呢!这样完整又大的珊瑚,怕是举世难见第三座了!”
之后便是绫罗绸缎,胡锦六匹、梅兰竹松四个花纹的云锦各六匹、江南织造送来的缂丝六匹,海南的蛟纱六匹,还有苏罗、水云段、莲花绸等等。
紧接着是首饰头面,有男有女,以金银为主,上坠各类宝石、翡翠、珍珠,样样精美绝伦。
最后便是压箱底的金银,也是大家最为期待的部分。因淮南王的叛国大案,世人便知贯通中原与西戎的大同商号乃是章麓所经营的,便纷纷猜测她的压箱银会有多少。
为此,赌坊还开了赌局,每五千两为一阶,数字最近者为胜者。
十六抬金银被抬至前院,箱盖一开,众人纷纷倒吸了一口气。
十六抬箱子里,有六巷金砖,其余十箱均为官银,粗略估算有一百万两之多。
若是在以往,御史免不了弹劾一番,但因淳王刀斩三千贪官污吏,漕运再次握在了朝廷自己手中,户部尚书看着这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虽心痒,但也知道漕运这几个月收了多少水银,远不是这一百万两能比的。
众位御史自然也知道这件事,再加上这嫁妆将来都是入淳王府的,而淳王定会是太子,等同于将来都是内宫私库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可惜他们不知道,淳王一点要这些银钱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这些钱将来都会被淳王妃拿来生崽。
巳时末,迎亲的队伍环绕过长安城一圈,终于来到了虞庆侯府门前。
“各位!机会难得,今日可别轻易让淳王殿下进了门!”黎耀拍了拍王临之的肩膀道:“可别因为他是你兄弟就手下留情,你们琅琊王氏的名声可全系在你身上啊!”
王临之轻咳两声,道:“淳王殿下,不是我为难你,只是这成亲的礼节还是需要遵守的。咱们设的关卡也不多,就六关,烦请淳王殿下先过第一关。”
李鹤霖今日高兴:“说罢,要做什么?”
黎耀一拍手,只见一侯府小厮从角门处牵出一匹玉狮子,道:“此马与你的坐骑乃是一对,自是认你的,你只要能让这马跨过眼前的火盆,便算你过关!”
李鹤霖看了低头看了一眼摆放在大街中央的小火盆,道:“这有何难?”
“好!这可是你说的!”黎耀高声道:“来人!将玉狮子的眼蒙上!众人皆知,马驹畏火,为了他不怕,便将这双眼蒙上,给淳王殿下降降难度。”
可是看不见之后,马儿的其他感官会被放大,感受到热度之后只会更恐惧,它不会知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火盆,它只会认为这是一片熊熊烈焰,李鹤霖哭笑不得。
*
房间内,章麓已经穿戴好凤冠霞帔,章引玉与黄媛媛陪在左右,与她看嬷嬷送来的画册。
黄媛媛看得满脸通红,嗔怪道:“我可还没嫁人呢,你们怎么能拉我一起看!”
章引玉捂嘴乐道:“伯母不是在给你相看了吗?听闻是相中了河州伯的小儿子闻他今年春闱得了甲榜第十名,现在在中书省做主书,中书舍人庞大人对他赞誉有加,以后必定能成为大梁的肱股之臣。”
黄媛媛撇嘴道:“他长得一点都不好看。”
章引玉转了转眼睛,道:“你喜欢好看的啊,那可不行,这全天下的男子没人比我夫君更俊美的了!”
“不害臊!”黄媛媛气的拍了她一下。
章麓看着她们笑闹,开心道:“我倒是知道一个人,完美符合媛媛的择婿条件。”
“谁啊?”
“邓塘孟国公的长孙。”
章引玉蹙眉:“他是庶长子,黄夫人向来在意嫡庶之别,怕是不会同意。”
“嫡出庶出有什么关系?人品好有能力,且媛媛看得上便好。说得大不敬些,清河大长公主嫁的便是靖国公庶子,难不成谁还看不起她?”章麓道:“此番淳王迎亲,泰安帝钦点的陪行郎君里就有他,黄夫人若是聪明,定然能明白其中意思。别看这位孟元朗现在是庶子,但这世子之位八成就是他的了,待他成为世子,他便是嫡出,是大宗,是不是正妻所生便不重要了。”
黄媛媛却不这么乐观:“可邓塘乃是山南东道的军事重地,孟国公手握六万精兵,我父亲本就是武将,陛下怕是不会允许两个武将联姻。”
章麓道:“这你有所不知,孟国公年岁大了,向朝廷递了三次致仕的折子,只是陛下还靠着他去讨伐淮南王,因而一直压着不批。如今淮南王逃至南海,撺掇岭南道节度使起兵谋反,黄叔叔定然会担起讨伐淮南王之责,那么孟国公对于陛下的意义就不那么重要了,很有可能会批了这道折子。到时候孟国公一家便要指着这位庶长子过活了,他是今年秋闱的探花郎,李鹤霖说陛下有意让他入户部补缺,当是有重用之意。”
章引玉一合掌,道:“还真是如此,听闻孟国公二房和三房的后院极乱,孟国公狠下心分家,待致仕后以孟国公的功勋,陛下定是要他们一家上京的。到那时,世子之位若是真得在这孟元朗的身上,那么媛媛嫁给他,要么留在京城,要么随夫外派,怎么都跟孟家其他几房没有关系,也与邓塘的兵权没有关系了。”
黄媛媛被两人一唱一和的说红了脸,问道:“你们怎么都想到这么长远了!”
章引玉抱住黄媛媛的胳膊,道:“哪里就长远了!女子总要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不是?难道你真的要盲婚哑嫁啊?今日那孟元朗既随行来了,等下你便去瞧瞧!若是看得上咱们就帮你去打探细节,若是看不上便罢!这天下这么多男子,总要选个可心的才是。”
正说着,院外的丫头跑来报信:“姑爷骑马跨过了火盆,破了第一关,已经入大门,行至二门外了!”
章引玉拉着黄媛媛:“走,咱们去二门内瞧热闹去!”
“不行,袅袅还在这儿呢!我们不能丢下她!”
章麓笑到:“有晴野晴放和四位嬷嬷在呢,还是你的终身大事要紧。”
“哎呀!怎得你也取笑我!”黄媛媛捂脸羞臊,被章引玉嬉闹着拉去了二门内。
虞庆侯府的二门外有一条长巷,左边通往马圈,右边通往棋院,穿过棋院便是后宅。这条巷子平日都是而门外的小厮传话时走的路,大约三人宽,两侧可见长长的半廊和一跨院东西厢房的后墙,高高的悬窗上雕刻着蝙蝠石榴的纹样,寓意着多子多福、福到平安。
待章引玉和黄媛媛行至二门内的半廊时,新郎官已经闯过了第二道关口‘数’,透过半廊的漏窗能清晰的瞧见外面热闹的人群,还有最前头气急败坏的黎耀。
王临之安慰道:“怎么就气性如此大了?不过是个游戏罢了,何必较真?”
黎耀道:“游戏?他投机取巧!心不诚!”
“你这个大舅哥出得九章算术,题那么难我看了都一时半刻摸不着头脑,你瞧瞧这日头,还真想让他们就停在二门外半个时辰啊?”
黎耀知道是自己狭隘了,但嘴上不服输:“那题难吗?我十二岁便会做了!”
王临之笑到:“是是是,这满京城哪儿有人敢与你比算术?现在谁不知这大同商号背后的账房先生是你啊,一眼就能瞧出账目上的问题,连纸笔都不用动。”
黎耀被夸得洋洋得意,乌云密布的心情瞬间放晴,兴高采烈的领着众人沿着巷道往右走,去往棋院。
章引玉透过漏窗呼唤王临之:“修敬!修敬!”
王临之扭过头,看见趴在一处鹤鹿同春漏窗上的章引玉,连忙走过去:“你怎么来这儿了?棋院那边不是给女娘设的有观礼暖阁?”
“我有话跟你说。”章引玉低声将方才的打算告诉了他。
王临之听过后面色有些奇怪:“这……喧宾夺主了吧?”
章引玉白了他一眼:“他们这几人哪儿比得上淳王殿下,再说了,那满阁楼的小娘子难道就是来看淳王殿下的?”
王临之一言难尽的看着自己的媳妇儿,憋气道:“我比他强多了!”
章引玉:“……”行叭,你说啥是啥。
“哎呀,你快点去,要不然他们就要过第三关了!”章引玉催促道。
王临之临走前依旧念念有词:“论六艺,我比他强得多!我可是白鹿洞书院案首。”
棋院的观礼暖阁上,一二三层的窗户都被打开,一众贵女趴在窗框上朝院中看去,只见竹林中的石桌上摆着四把乐器,分别是七弦琴、短笛、洞箫、笙。
黎耀正让李鹤霖选一样演奏,王临之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抱着孔雀的小厮。
“前面一关你们投机取巧,作为惩罚,接下来的四关除了最后一关外,余下三关都需所有人参与其中才可!”王临之指着被小厮放下的孔雀,道:“你们各选乐器,除了淳王殿下必须要吹奏一段外,其余六人至少有一人所奏之曲能令孔雀开屏才算过关!”
孔雀开屏视为求偶或者攻击,这曲子若是能令孔雀开屏,便只有激起它的攻击意图。
马景川第一个打退堂鼓:“打架我行,但奏曲我实在不在行。我就只会吹点简单的曲子,肯定做不到啊。”
王临之有目的的看向孟元朗:“不如便先从孟大公子开始?”然后又指着马景川道:“你也别想逃,既然吹得差就最有一个,自然也就衬托的其他人不同凡响。”
马景川瞪了他一眼,两部上前勒住他的脖颈,挠他痒痒:“使坏是不是!你结婚的时候我是怎么保护你的,你全忘了!恩将仇报!忘恩负义!”
周围人哄笑着,楼上的女娘们也以扇遮面笑作一团,唯孟元朗看着桌面上的乐器,有些拿不定主意。
黎耀见状,问道:“孟大公子可是有所顾虑?”
孟元朗一惊,抬头道:“小子对乐器只是略知一二,唯恐出丑……”
“无妨!”李鹤霖一眼便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无非是介意自己的身份,在场的六个迎亲公子只他不是嫡子,又没有爵位在身,长久远离长安对京中权贵不了解,自然心存谨慎,不想太招眼。
但他了解王临之,方才他被章引玉叫住,片刻后就将南诏进贡的孔雀抱了来,这可是陛下赏赐给师傅的。还借口让六位迎亲公子也参与其中展现,并指定孟元朗第一个。如此反常的举动,定然是袅袅有什么主意,让章引玉来传话来了。
李鹤霖拦住他的肩膀道:“兄弟,展示出自己的全部才华,你总不能看着我娶不到媳妇吧?”
孟元朗被淳王着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有些受宠若惊,他拱手道:“实不是下官藏拙,实在是不擅长。”
马景川难得机灵一回,琢磨了一下,也走过来道:“兄弟,你再差还能差过我这个草莽出身吗?兄弟们说是吧!”
围观的宾客们起哄道:“就是!”
“孟公子来一曲!”
孟元朗被架在上面,心中忐忑,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都归于‘捧杀’二字。但他想不出淳王殿下是何缘由?总不会是自己想多了吧。
孟元朗左右看了看,最后选择了洞箫,自谦道:“献丑了。”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整个棋院只余洞箫的低沉之音。
黄媛媛实在是害羞不敢进去,此刻正站在院墙外,她听到萧声起来,惊讶道:“是《箫韶》的最后一章!”
章引玉虽善舞,但对音律乐谱相关的知识着实欠缺的紧,她虚心请教道:“是什么名曲吗?”
“《尚书·益稷》有载:‘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箫韶》是虞舜时期的古谱,如今留存的已然不全,当下也有乐人试图补全残章,不过都是狗尾续貂罢了。此曲演奏虽易,但想奏得出彩却难。”
话音刚落,李鹤霖突然拿起短笛,合上了洞箫的声音,一高一低,宛若二龙戏珠、双凤共舞。
另有两位公子也不甘示弱,分别拿起笙和七弦琴,也合了进去,王临之抚掌合拍,一时之间,所有人顿觉陷入仙境,灵音绕耳,至幻至臻。
曲到终了,那孔雀缓缓展开了尾羽,阳光落在靓丽的羽毛上,绚出五彩神光。
“好!”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鼓掌高贺,这一关便算是过了。
之后,王临之没有再出难题为难,但依旧让迎亲公子都参与进来,不过最出彩的依旧是李鹤霖和孟元朗,直到最后一关时,李鹤霖看向孟元朗的眼神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奇货可居,心中闪过这四个字,李鹤霖有了决断。
王临之和黎耀设置的入门关是按‘君子六艺’来的,最后一关便是‘礼’。
李鹤霖行至院门外,只见院里铺着八块绣着吉祥图案的薄垫,分别对应‘女子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院内,章引玉站在正屋门前,扬声道:“这最后一关,请新郎官作诗,以脚下八块锦绣图为题,一步一图,一图一句,诗成才可请新娘出门。请吧。”
李鹤霖笑到:“这还不简单!”
他踏上第一块锦绣图,出口成章:“琴瑟和鸣为墙东,白玉棋子应罗红。笔走龙蛇书社稷,画卷囊括九州龙。诗歌吟唱江湖梦,醉酒怎闻庙堂风。花容月貌瑶池入,一杯清茶愿与同。”
“好!”院外的人欢呼着,章引玉将门打开,章麓走了出来。
晴放在她在左边,双手捧着石榴,晴野在她的右边,双手捧着玉如意。
章麓手持红色缂丝绣扇遮住面庞,一步一步的走下台阶,走到院中央,来到李鹤霖的面前。
李鹤霖伸出手,大拇指上带着一枚白玉扳指,这扳指上雕着并蒂莲,与自己身上的双鱼佩是能扣在一起的。
“跟我走吧,袅袅。”
章麓心尖一烫,刚伸出手,还没落下,就被一旁等候已久的章启挡开。
“出门这段路脚不能沾地,我背你。”章启对自己妹妹说到,然后笑意一收看向李鹤霖:“至于你,跟在后面就行了。”
李鹤霖:“……”
章启背着章麓一直行至前院,礼官唱和,章麓与李鹤霖拜别父母。
章麓跪在蒲团上对着父母行三拜九叩之礼:“父亲,母亲,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虞庆侯夫人忍着眼泪,笑着道:“好,你以后也要好好的与淳王殿下过日子,若是他敢欺负你,你就回来,娘带你回范阳。”
“大好的日子你说什么呢!”虞庆侯低声轻斥道。
虞庆侯夫人才不管那些,她好好的女儿送入了宫,以后的路还不知道有多难走。她本可以在北方找个好儿郎逍遥自在一辈子,如今偏偏做了质子,搅和进京城的风雨里。
她出嫁前在长安住了十七年,这四方天地里,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她怎么能忍心让自己的女儿也过这样的日子。
这般想着,虞庆侯夫人的眼泪再也收不住,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
礼官的唱和仍在继续,章麓站起身,随着礼官一句又一句吉祥话,一步又一步的走出了前堂,走出了虞庆侯府,离自己的父母越来越远。
鸾凤轿子起,鞭炮齐鸣,喜乐奏起,虞庆侯府开宴。
嫁妆与聘礼合计七百四十抬,一路绵延而去十数里。
路过右仆射府时,因着与虞庆侯府也算是姻亲,便着看门的小厮打开大门,命管家带人站在外面撒喜果、喜钱。
小厮好奇的问管家:“怎得聘礼也给抬回去了?”
管家道:“听说是虞庆侯的意思,说他不是卖女儿,不收聘礼。若将来两人过得不如意,便请陛下恩准和离。嘿,当今天下,也就虞庆侯有这个底气和霸气,如此说了。”
待队伍行至淳王府,已然是午时末,花轿直接从正大门被抬进了正院,由喜娘牵引着去了主屋。
皇子的婚礼与其他人不同,要在申时初入宫拜见皇帝皇后,于昭仁殿敬拜先祖之后,刻皇家玉碟后,才会于酉正在朱雀街大摆流水宴。
因着现在没有太子,宴请百官的宴席,便定在了东宫里的朱华殿。
章麓坐在软榻上,猛灌了两盏清茶才缓过劲来。喜娘端上喜面,粗圆的面条上面放着红彤彤的石榴,一看就知道不好吃。
但今日是大喜的日子,衣食住行皆要讨个吉利,章麓便含泪将这碗面吃了。
不吃不行啊,这就是她的午饭!
李鹤霖正在前院接待道贺的官员,忙得脚不沾地,便让管家过来递话:“王妃,王爷说了,让您先摘了冠在塌上小睡,待时辰到了,再来叫您一道入宫。”
章麓疑惑:“这样也行?”这好像跟礼部的人说得不太一样啊。
司仪嬷嬷在旁边忍了又忍,那句不合规矩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淳王殿下如日中天,他开的口,又有谁敢反驳?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上前两步道:“王妃先歇息吧,今日起得早,想必已经是累极了。”
见司仪嬷嬷都这样说,章麓捏了捏自己已经僵硬的腰,从善如流道:“那好吧,嬷嬷也辛苦了,主院西厢房有软榻,嬷嬷可以歇歇。”
司仪嬷嬷笑得真诚:“谢王妃。”
这一觉睡得踏实,直到晴放打帘叫她,章麓还躺在塌上迷瞪。
“王爷已经在院外等着了,奴婢给您盘发戴冠。”晴放手脚麻利的给章麓穿衣穿鞋,将人引至梳妆镜前坐下,手指翻飞于如瀑般的黑发间。
未时四刻,鸾凤轿子再次被抬起,一路从坊门而出上了朱雀大街。
喜乐奏响,新人入宫。
突然,队伍的末尾传来一阵嘈杂声。章麓意外的侧过身,掀开层层叠叠的帐幔朝后看去。
“王妃!出嫁不能往回看!”司仪嬷嬷惊呼道。
而章麓哪儿管那么多,因为她看见了后背插着信旗的传讯官纵马飞驰而来。
“让开!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抬轿的人瞬间乱作一团,后面负责护卫的翊卫赶忙指挥人群避让,章麓看着那驿马如流星般闪过,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
此时,骑马行在最前的李鹤霖已经调转头行至她的身侧,面色凝重道:“是陇右道的信旗。”
章麓一把掀开轿帘,不顾司仪嬷嬷的劝阻,喊到:“牵马来。”
一旁的翊卫直接下马将缰绳递给了她。
珠帘摇晃,红衣翻飞,章麓对晴放晴野道:“你们去虞庆侯府报信。”说罢,马鞭一抽,直奔皇城。
昭仁殿外的备房中,正与皇后坐在一起,开心等待儿子儿媳进宫拜见的泰安帝,瞧见孟德海连滚带爬的闯了进来:“陛下!陇右道蒋昌伯送八百里加急!”
只见已经精疲力尽、口唇干裂发紫的信使被两个内侍架着走了进来,他跪趴在地上,声音沙哑:“吐谷浑联合突厥攻打鄯州及安西,鄯州城破,康都那什战死,吐谷浑的兵马已过河州了!”
啪——
红色的喜宴茶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