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在掖庭宫北侧,临近芳林门,向来是羁押范重罪的官员的地方。
相比大理寺和刑部牢狱,倒是宽敞干净的多。
章麓将帏帽交给晴放,独自一人进入诏狱大门,走向了最深处的那间牢房。
铁牢内,张锦正用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他听见哗啦啦的锁链声响起,抬头望去,便见一身靛青素衣、玉冠束发的章麓走了进来。
他站起身,恭敬行礼:“见过郡主。”
“张大人不必多礼,不知张大人找我来所为何事?”
章麓对张锦的感官是极为复杂的。
她知道先下朝廷实行的新政皆出自他手,每一道都是惠民利民的好政策,于朝廷来讲他是肱骨之臣;可他又放任自己的亲弟弟与族人,在地方作威作福,对他们做得那些生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后来又与西洲侯搅在一起,虽不算明面上支持地方,却也为其行了方便,于陛下而言,他又是叛党,是奸佞。
张锦道:“罪臣自知命不久矣,此番请见郡主是有一事相求。”
“您尽管说。”
“罪臣所犯之事,当杀,然,犬子张骁实乃无辜,罪臣请求郡主殿下,能替犬子在陛下面前陈情,求陛下开恩,赦免犬子死罪!”张锦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他的言语中,章麓能感觉到他骨子里的傲气已然存在。
“凭什么?”
张锦抬起头:“凭犬子是大晋目前唯一能再走丝绸之路的人!”
章麓与张锦直直对视,却窥不见对方半点心虚。
她问:“何出此言?”
“犬子好地理水文,善辨器物,晓八国之语,无论中原还是番邦,他从书中窥世界,从器物晓天下,从游商杂谈解析万物。就连鸿胪寺丞那个老学究都打不到这种境地,所以当下大晋无人能望其项背,唯他最适合重走丝绸之路!”张锦说得有理有据,且字字直击内心,听得章麓热血沸腾,不由想起当年建立千金城的最终目的。
但她不喜欢被别人牵着的鼻子走,面上表现得毫无兴趣:“那又如何?当下并不急于与其他外邦往来,待五年、十年后,未必没有第二个适合的人才。”
“真的没有吗?郡主自幼追随虞庆侯抵御外邦侵袭,又在千金城建立后与商人打交道,怎么会不知道当下的局势?凡冠带之国,舟车之所通,不用象译狄鞮(di一声),方三千里。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择宫之中而立庙。天子之地,方千里以为国,所以极治任也。[1]”
章麓眉心动了动:“所以呢?”
“我朝真的安稳吗?战国时九州方三千里,汉朝时九州方五千里,汉末三国时九州方万里,可之后呢?直到前朝,也就只有这万里!前朝太康帝为什么迁都洛阳?因为他们怕!长安以西便是吐谷浑,吐谷浑善骑射攻城,十个回纥捏起来都比不过他们一个!若吐谷浑铁骑直破河州便能直捣长安!如今淮南王送百万金银入吐谷浑,焉知早已养虎为患!若不重走丝绸之路交流文化,提升国之远见,建立邦交互助,吐谷浑踏平大梁指日可待。”
章麓:“可这不仅仅是重走丝绸之路便能解决的。”
张锦拱手道:“臣自然知晓,所以臣才要请见郡主。如今我朝能与吐谷浑一战的将领,除了虞庆侯绝无他想,我朝需要先以武力震慑吐谷浑,才能有机会重走丝绸之路。”
他看向章麓,目光灼灼:“臣虽是文官,却也知晓军中事。《太史公自序》道: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虞庆侯、黄元文、蒋昌伯、陆广川,便是如此。因而章氏一族能守平卢、朔方、幽云十六州百年,固若金汤,哪怕朝代更迭依旧稳若磐石。”
“臣有过错,自甘受罚,只可惜臣有万里宏图却再也无法表达,惟愿犬子能在将来,继续为朝廷效力。助我大梁,天下称王。”
张锦的每一句话都荡气回肠,章麓直到骑上马走在回府的路上,耳畔都在不住的回想张锦说过的每一句话。
章麓没有说答应或者不答应,在她离开前,张锦问道:“郡主觉得,这天下是何人的天下?”
“天下人的天下……”
张锦摇头:“这是大同世界,是理想天下,并非现实。现实是,人分三六九等,上位者能轻易拿捏下位者的生死,下位者反抗也是为了成为上位者。公平从来不存在于这个世间,这天下只是上位者的天下。”
“你为什么要帮西洲侯?”章麓很好奇。
张锦叹息道:“我并不是在帮西洲侯,我只是在帮我自己。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在外以我的名义大肆敛财,做尽坏事,待我发现时已经晚了。他是我母亲拼死拼活生下来的,母亲临死前一再嘱咐我要照顾好他,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
“案子爆发是必然的,我早已做好了准备,却没想到会因为淳王殿下的刀斩贪官,打乱了我的计划,也让报应而来得如此之快。”张锦仰着头,透过顶上的小窗看着外面蔚蓝的天空:“我不能死,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很多新政没有实施。加上淳王太过嫉恶如仇,容不得这天下有半点污糟,这样的人可做枭雄却不适合做帝王。”
“难道西洲侯就适合?”
张锦摇头:“他也不适合,但他的儿子确实是个人才,拥有绝对理智的人,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懂得平衡利弊,不会像淳王一样被情绪左右,一意孤行。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合适,这样的人推行新政才是最保险的。”
“可他是西洲侯的儿子。”章麓点出事实。
张锦沉默了片刻,道:“他只是生不逢时。”
章麓笑了笑,道:“输了就是输了,哪儿有那么多理由。”
“姑娘,姑娘!”
章麓被请晴放的喊声惊得回了神,她四处望了望,发现自己正骑马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连忙问身侧的晴放:“这是哪里?”
“成辉坊的南园大街。”晴放道。
章麓拍了下自己的脑袋,道:“我需要去趟中书令府。”
中书令府在成辉坊西南的柳叶巷子,此刻府门前有金吾卫把守,周围围着不少百姓,都在对着中书令府的大门指指点点。
守门的金吾卫一瞧见走过来的章麓,便一个跨步上前要烂,结果章麓直接亮出了皇帝金令,硬生生的将对方即将要说出的官话别在了心里,不上不下。
“我来取一样东西,取完立刻就走,小将军将放心。”章麓柔和的说到。
有陛下金令在,她就是想要在里面住一晚都没问题,更何况只是拿样东西呢。
金吾卫很快就将人放进了院子里。
府上各处都还维持着禁军上门抓人时的模样,被踩塌的花草,走廊上碎裂一地的茶盏,还没来得及关上的书房大门等等。
章麓畅通无阻的穿过垂花门,一路向东走到了书房所在的院子,推开半开半掩的门,径直朝书架而去。
她按照张锦给的方法移开书架,在其背后的墙壁上找到了那个暗格,里面装着三卷刚写出来的《税赋新策》。
章麓打开其中一卷铺在地上仔细看了一遍,起身时双腿麻木差点跪倒在地。
她心中叹息道:张锦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了,宫变是不可能被原谅的。
她将卷轴重新卷起,背在身上,出门后从晴放手中拿过缰绳,利落的翻身上马。
“你先回去,母亲问起就说我有要事留在宫中与陛下商议,待商议完自然会回家。”说罢,她将马鞭重重抽在马屁股上,战马一个激灵,立刻撒开蹄子奔跑了起来。
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入了明德殿,不少官员正在讨论河南道东四州后续问题的解决办法。
章麓跪在泰安帝面前,将三只竹筒举过头顶道:“这是罪臣张锦写出的《赋税新策》,特献与陛下。”
“罪臣写的东西哪里能用?”吏部尚书站出来义正言辞道:“他之前推行的新法最好也暂停实施,重新校验一番。”
章麓看了一眼吏部尚书,她对这人印象不深,就记得德州闹雪灾的时候,聚粹轩的胡老板跟她念叨过,吏部尚书家里的夫人凶悍,不允许他纳妾,他便在号称‘妾巷’的晋昌坊轮子巷置了一房外室,见天的从聚粹轩买东西往那头送,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当时她只从父亲那里了解到,德州刺史是他举荐上来的,在德州出事后在明德殿负荆请罪,是个相当有‘魄力’且识时务的人。
这样的人在章麓眼中只代表着‘圆滑’与‘世故’。
她认真道:“抛开张锦与案子的勾连不谈,单说他所拟定的新法,乃是经过内阁商讨反复修改过后才推行天下的,按照这位大人所说,因张锦落罪,便要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将内阁十几位大人的努力全部否定,是否太过草率?”
吏部尚书梗着脖子说到:“章姑娘难不成是在为张锦开脱?主笔之人造反,其定下的新法若不禁止,岂不是让全天下的百姓效仿?”
“就事论事罢了,大人急什么?”章麓笑得颇为温和:“这新法哪一条写着他的名字?就连颁布都属得尚书左右仆射二位大人的名字,盖的三省的印章,哪里就与张锦有关了?”
[1](吕氏春秋·审分览·慎势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