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桥外七十丈处,马景川裹着熊皮长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瞪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崔敏先面露嫌恶:“妈的,老子第一次入水救人,救得不是个美人就算了,还他妈是个王八蛋,简直晦气!”
“回去之后用柚子皮好好洗洗,要不是不好让太多人知晓,也用不着你做出如此牺牲。”身着月白锦衣的张骁笑着说道。
“怎么样?他到底哪儿受伤了?流了这么多血。”马景川又裹了一层披风,将兜帽戴上,遮住擦得半干的头发,“这时候真是无比想念我娘手里的汤婆子。”
张骁带着轻薄的羊肠手套,这是他自己制作的,便于勘验尸体,如今倒是第一用在活人身上。
他撩开崔敏先的衣摆看了看,说:“啧,下手真的果断又精准,脐下三分,瞧着像是簪子,嘶……该不会是皇后娘娘赐下的那枚吧?我记得那枚簪子应该有七寸长,这扎进去肯定废了了。”
李鹤霖双手抱胸:“不会,应该是她头上带的那枚金簪。”他想起章麓在殿中威胁崔敏先的模样,补充道:“约摸五寸左右。”
“看这模样应当是下了死手,至少得捅进去四寸,肯定废了。”
“废了?啥意思?”马景川瞪大双眼,冷得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
张骁站起身,将马景川入水前脱下的厚袄重新盖到昏迷不醒的崔敏先身上,说:“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马景川试探:“那个……废了?”
张怀点头:“穴位判断精准的吓人啊,一击中的,深入四寸,没捅穿也差不离了,肯定没救。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捅破肠子,若是这肠子破了,能不能活都不好说。”
马景川梗了一下,下意识夹紧双腿,幽幽吐出两个字:“娘哎。”目光落在草地上的人身上,充满了崇敬与同情。崇敬是给扎他的人,同情是给被他就上来的王八蛋。
“那现在咋办?直接丢给他的侍卫?那群人还在岸边搜呢,我瞧着金吾卫快该来了。”马景川说。
张骁冷哼一声道:“再不来,他程卫昭就算有个当侯爷的爹,也兜不住。”
李鹤霖垂眸看着昏迷不醒的人,目光锐利如刀,说:“张骁,把这处伤口用尖锐的石头划烂,再制造几处跌打伤,越惨越好,然后送去安国公府。”
“咋送?用谁的马车?”马景川问。
李鹤霖抬眼看着他,说:“你说呢?”
马景川噎了一下,自暴自弃道:“得,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今个儿合该我倒霉呗!”
说罢,蹲下身帮着张骁一起制造伤口,然后一把扛起崔敏先,就朝不远处的马车跑去。
这时,卢康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拱手道:“殿下!崔敏先一直没上岸,他那帮护卫坐不住了,一个个全跳了下去。金吾卫半个钟前才到,按您说的,属下跟他们说是殿下您携几位郎君与章氏姐妹还有黄姑娘一起在桥上放灯,几个侍女不小心被人群挤落了水。崔世子心善,便入水寻找,但一直没上来。程世子果然命金吾卫也跳下去找人了,捞上来的东西属下一一查看过,除了披风、外衣还有鞋袜,并无贴身物品。属下寻了两个水性好的墨云骑一同下去看了,确实没有属于贵女的贴身物品被落下,也没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
李鹤霖点头,吩咐道:“让人去散播侯府侍女落水的消息,务必传得越开越好,抓紧时间找到那两个侍女。”
那两名侍女失踪得蹊跷,不管太后与崔氏是想要反咬一口还是杀人灭口,恐怕都凶多吉少。
可那毕竟是两条人命,还是要勉力相救。
王临之回来时,风雨桥那边的动静已然小了许多,他将玉佩交给李鹤霖,说:“落水的是章麓,阿玉跳下去救了她,人我已经送上殿下的马车。我只在岸边找到这个,是章氏一族给儿女的长寿佩,我见过阿玉身上的那块,刻的图案与主人的名字息息相关,背后是他们的小字,阿玉的是‘莹’,这枚背后是‘袅’,应当是章麓的。”
马景川:“取自‘袅袅柳枝腰’?”
李鹤霖摇头:“是‘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虞庆侯为何要给自己女儿取如此小名?这也太惆怅了,不像是给爱女起的。”张骁不解。
李鹤霖摩挲着玉佩,这枚玉佩的边缘雕刻着云纹,正面雕着一头梅花鹿驻足于林间,高昂着头,似乎想咬最顶端的树叶,而背后中心刻着一个小篆体的‘袅’字,周围被芷草水兰环绕。
与梦中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这首屈原的《湘夫人》里有一句:‘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他是在怀念他的儿子。”李鹤霖将玉佩收起,说道,“走,去接虞庆侯他们。”
另一头,带着‘鹤’字的黄色马车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将军府角门。
章引玉下车敲开角门,张妈妈打开门,快速将人迎进来,然后上车扶着章麓进门。车夫走过来,露出手中腰牌,恭敬道:“墨云骑萧雷,奉命送三位姑娘回府,烦请妈妈指路。”
“马棚在前院西南角的倒坐房西苑,老奴在此谢三皇子救命之恩!”张妈妈千恩万谢,欲要跪下却被萧雷以小臂稳稳拖住了自己的胳膊,无法跪下。
他低声道:“妈妈无需多礼,快去照顾你家姑娘吧。”
“是是。”张妈妈招呼自己的儿子上前:“去给萧官爷带路,拴好马记得泡茶。”
将军府的东南角门平日是不开的,只在苏姨娘携女儿回府时开过一次。一是因为章弋不在家,没有客人登门拜访,自然没有随行仆役需要从东南角门进;二是府上唯一的主子章引玉常年住在傅府不回,除了日常采买的丫头婆子之外,也无人出入府邸,便一直只开着离后院最近的西北角门。
因着不开东南角门,东南角的三排抱厦一直空闲着,院子也只是每月初一来打扫一次,平日都上着锁。
三人悄无声息的从东南角门进入东外院,一路都静悄悄的,显然张妈妈是避着人来接她们的。只不过,走着走着,路过一排抱厦房的时候,好像听见了女子的哭声。
章麓步伐一顿,蹙眉朝左侧的抱厦房看去。
章引玉也颇为奇怪,这院子荒了十年了,一直没人住,总不能闹鬼吧?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同时拉住黄媛媛,一同偷偷靠近圈着抱厦房的院子,悄悄往里看去。
隐隐约约在院子的竹林旁看到有人影,三人蹲下来,像鸭子走路一样一点一点顺着墙根往月洞门挪。透过月洞门旁的漏窗往里看时,顿时惊了一跳,竟是姑父傅云期与客居在照月轩的表小姐!
章引玉登时被一股怒火冲垮了理智,唰的站起来就要冲进去打死这对狗男女,被章麓眼疾手快的按下。
正待解释什么,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树枝踩踏声,章麓猛的回头,野兽般凶狠的双眸吓了张妈妈一跳。
她诧异的问到:“姑……”刚一出声,就被黄媛媛一把拉下来伸手捂住嘴巴。
“谁!”傅云期的声音传来,张妈妈的脸上有一晃而过的惊讶。
紧接着便是一道害怕的女声:“是有人吗?”这声音张妈妈更熟悉,她脸上的吃惊瞬间转化为了愤怒。
四个人都没出声,傅云期停了一会儿,觉得这院子十年都没人住,应是不会有人来,便放下心,宽慰怀中佳人:“放心,章引玉那小丫头常年住在她姑姑房里,章弋又一直待在皇帝身边不常回家,除夕的时候才清扫过,这会儿怎么会有人来?快让我亲亲,这几日一直陪着那病秧子,快憋死我了。”
“讨厌!”许清月娇嗔道,“一见面就做那事儿,也不说多哄哄我,莫不是将我当个玩意儿。”
“怎么会,等那病秧子死了,我立刻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好乖乖,快让我亲亲。”
“哎呀,这幕天席地的多不好意思。”许清月撒娇般的说了这么一句后,传来了黏糊糊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显然是进屋子里去了。
“我……”章引玉握紧拳头,猛的站起身,显然是忍到了极限,章麓被她的大力一下子从地上拎了起来,一边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一边尽力拉着她却反而被对方拖着向前。
“阿玉,你我现在这幅模样,要是被傅云期看了去,还如何能活?”章麓低声提醒道。
张妈妈反应最快,一把拉住章引玉的另一条胳膊,与章麓一同劝说,将人往回拉。黄媛媛见状,也赶紧上来帮忙。合三人之力总算将理智全无的章引玉一点点拉出了院子。
四个人回到茗兰阁,南栀迎上来正想问姑娘如何,却被自家姑娘恐怖的脸色吓了一跳,只能默默闭了嘴,生怕这张不会说话的嘴再戳到姑娘痛处,雪上加霜。
“许清月这个贱人!”章引玉一回屋,一把掀翻了外屋的红木圆桌。可犹嫌不够,还转入内室将梳妆台也掀翻了去,紧接着两步跨到床边,将装满了各类武器的箱子拉了出来,等不及去翻找钥匙。直接捡起滚落在地上掌心大的螺钿妆匣,将箱子上的锁砸开,妆匣也随之四分五裂,那破碎了一地的七彩螺钿就犹如她此刻的心。
她哭着从里面拎出藏了八年的双锤,直冲屋外而去:“我今日便要杀了那个贱人!”
眼见她离院门只剩三步之遥,章麓拉不住她,只能踢向她的腿窝,章引玉一个不查,单膝跪倒在积雪的石砖上。虽然为融入京城贵女们的圈子,也为讨好父亲,她已多年未曾再练过武。但是四年的童子功犹在,她以锤撑地,起身后直接侧踢向章麓。后者双手叉于胸前挡住,却被强悍的脚力震得向后连退数步。
她笑到:“不愧为天生神力。”
章引玉红着眼睛瞪她:“你要跟我打吗?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但就算是爬着,我也要宰了她!”
章麓拢着拖地的熊皮大氅,面露担忧:“我知道你心痛,为姑姑心痛,为她不值。但你觉得这是杀一个人就能解决的吗?”
她往前走了一步,将章引玉搂紧怀中,让她的头窝在自己颈间:“阿玉,自我入京见到你的第一面起,你总是提姑姑对你如何如何的好,却从不提傅云期如何。那时候我便感觉到了,虽然你不至于厌恶他,但不喜总是有的。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丑事,你言语动作间只将过错推于许清月,半点不提傅云期,可是还怀着希望,觉得没了许清月,傅云期就能对姑姑好?”
章引玉沉默着,眼泪却一滴一滴的掉着,将脚下的雪灼烧出一个又一个孔洞。
章麓:“你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对吗?”
“为什么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姑姑?就因为她病了吗?没办法像健康的女子一般伺候他吗?”章引玉嚎啕痛哭,她不明白,对于男人而言,那方面的需求就那么重要吗?连十几年都感情都可以背叛?她的父亲是这般,姑父又是这般!
那王临之呢?将来王临之会不会也这般?
这一刻,她突然不想嫁给王临之了,她想把那张以往梦寐以求的赐婚圣旨烧掉,她不想将来如同姑姑那般可怜。
女子不该只是依附男子的菟丝花,不该守着后院望天,一日到头只有夫君与孩子。
章麓轻轻握住章引玉的手,将她手中的双锤剥离,环抱着她回到烧着地龙的室内。
“难道就这样算了吗?”章引玉看向章麓,眼神中饱含绝望。
章麓擦干章引玉眼角的泪痕:“傅云期如何,得由姑姑来决定,你我皆是小辈,万不可越俎代庖。你放心,只要有证据,姑姑是章氏儿女,自会让那姓傅的好看。至于许清月,一个意图勾引表姑父的表侄女,在这对女子要求严苛的长安会是什么下场,你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没错!许清月既然总自诩表妹,那便让她知道知道这表妹不是单纯的厚脸皮,就能当得的!”章引玉握紧拳头,“只是可惜了她弟弟,一个县试小三元,府试第三名的大才之人,前途尽毁了。”
章麓轻笑道:“你还担心人家作甚?你知道全大梁有多少个县?又能诞生多少县试小三元?每一位主考官都希望自己的县内能出现天才,只要头一试得了案首,后面两试又没出大错,便是内定的案首,这样一来,一位县试小三元便诞生了。”
“还能这般?”章引玉惊讶地瞪圆通红的猫眼:“那岂不是对其他人不公平?”
“公平向来都是相对的,人既已分三六九等,又怎会有绝对的公平?”
章麓看向窗外,小雪已经转为了中雪,若老天真的公平,又岂会容背叛之人富贵逍遥,而忠守之人命丧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