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梦宜一听,当即瞪大了双眼。她的血瞬间冷了下去,几乎咬破自己的嘴唇,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在宫宴上落下泪来。
皇后有些诧异,但也并不吃惊。这墨鱼珮是陛下与她成婚时的信物,原是前朝霄云女帝晏清姝与君后裴凛的定情信物,后因崔氏与裴氏有些渊源,泰安帝与裴镜幼时有过一次惊险奇遇,裴氏为感谢年幼的泰安帝出手相救,便将此对玉佩送给了他。
后来在李鹤霖加冠时被皇后送给了李鹤霖。
如今,他竟将这墨鱼珮送给了章氏姐妹,几个知道内情的皇子皇女都纷纷猜测他的用意,总不能是两个都看上了吧?
但以他的性情,倒不会如此无耻。毕竟王临之与李鹤霖的关系非比寻常。
不管上首位的人怎么想,章引玉倒是高高兴兴的接了赏。回去的时候偷偷瞄了一眼太后,发现她的脸色已然黑如锅底,但面上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惜紧闭的双眼,下撇的唇角,已经暴露了她此刻糟糕的心情。
不过她生气,章引玉就高兴,谁让她欺负堂姊呢!
泰安帝也察觉出太后的愠怒,当即宣布宫宴暂歇,然后起身暂时离开大殿,专门给官眷调整的时间。
崔梦宜赶忙走到太后身侧,两人悄声说了些什么,太后的面色好看了许多。她将崔敏先叫到身前,仔细吩咐了几句。崔敏先的表情由一开始的不耐烦,到思考,再到兴奋,最后一幅跃跃欲试地模样往章麓所在的地方瞟,却被太后一巴掌拍了回去。
*
冬日里只着单薄的舞衣令章麓冷得发抖,只惦记着去偏殿换衣服,根本顾不上太后的心情。
等她和章引玉重新梳妆后,莱安大长公主的侍女来请章引玉,章麓识趣的先走了,经过景泰殿西侧的景园时,正好撞见在园中透气的泰安帝。
感受到对方看自己的目光,章麓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拜见。
泰安帝自上而下打量着她,正当章麓被打量得头皮发麻时,才施施然开口:“适才你与章七弹奏的曲子有些耳熟,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章麓低着头,恭敬地回道:“是谭颖谭大家所作《塞上曲》的选段《西风烈》。”
泰安帝恍然大悟,说:“原是这首曲子,怪不得听得耳熟。这曲子朕只在二十年前的中秋宴上听过一次。传闻这只曲子,是谭大家随夫去玉门关从军时所做,写的是在玉门关与突厥人惨烈的河谷道一战。当时这曲子只弹了一次,便被前朝的亡国之君禁了,直到宏都五年谭大家愤然离京,都没再出现过。容檀虽然也熟识此曲,还教授给了崔梦宜,但终究还是差得太多。”
他看向章麓:“没想到,你竟有如此好运。”
章麓知晓泰安帝的弦外音,毕竟容大家是谭大家曾经的弟子。曾经众人皆以为容大家得谭大家真传,可如今就崔梦宜的表现,就知名不副实。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章麓谦虚地回道:“是长兄运气好,机缘巧合遇到了谭大家,那时谭大家正伤心欲绝,便没有拒绝长兄的邀请,后来臣女能得谭大家看中,收为弟子,纯属侥幸而已。”
“你倒是老实。”泰安帝笑说:“回去吧,时间也差不多了。”
待回到景泰殿,章麓立刻发现很多人都换了衣服。尤其是各府的公子,大多都换了颜色比较浅的锦绣衣袍,各个打扮的气质出尘,如同谦谦君子。
正所谓,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可惜,章麓对文人气息浓厚的男子没什么兴趣,她更喜欢兄长们那般既知礼又强悍的男人。这般一想,她又发现自己如今的喜好与前世有很大差别,前世她素来喜爱吟诗作画的文人,而今生的目光却总是无法从武将身上移开,尤其是与李鹤霖有几分相像的武将。
“在下安国公世子崔敏先,不知道章六姑娘还记得我吗?”身着宝蓝色联花团花纹锦圆领袍的崔敏先拦在了章麓面前。
她抬眸,触及到对方充满贪色的目光,微不可见地动了下眉头。她垂眸蔑了一眼对方的手,白皙润滑、骨节分明,执着一把象牙折扇,轻轻在手心中敲打。
章麓敷衍地应了一句:“崔郎君。”在对方更进一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步。
这人眼睛中散发的侵略感着实令她不喜,只能垂眸不与他对视。视线下移,她便瞥见了对方的腰带,是聚翠轩今年除夕时上的镇店之宝,价值三百两白银的翡翠如意宝相纹白玛瑙金腰带。
聚粹轩明面上是个胡姓商人的产业,实则都是她托付黎家管理的私产。而她作为一个商人,对着给自己大把送银子的人自然会有三分好脸色。
崔敏先见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腰间,然而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抹摄人心魄的浅笑。
虽然眼前女子的皮肤不似京城贵女们那般白皙晶莹,但肤质却极好。尤其是这双如琉璃般的眸子,与章引玉的猫眼不同,她的眼睛虽然也很圆润,但更贴近凤眼的形状,在宫灯的照映下,宛若揽入满天星河,汇聚天地灵气。
眼神勾勒着她的曼妙身段,崔敏先只觉浑身燥热不已,暗想着将眼前女子纳入房中后,要如何百般疼宠,日后怕是什么颜色都再也看不上了。也不对,若是能将章引玉也一并纳了,双姝绝色共同侍奉,那才是令人流连忘返的天上人间。
章麓感受到对方越来越放肆的目光,刚因这个冤大头白送了她三百两的好心情瞬间消散一空,浑身泛起了越来越多的鸡皮疙瘩,勉强说了句话敷衍一番,便要绕开他回到位置上。
然而崔敏先并不给她这个机会,直接身手要抓她,在指尖划过她衣袖的时候,章麓猛地一个激灵,瞬间侧身而过,警惕地看着他:“崔大郎君自重。”
崔敏先被她灵巧的身形惊了一下,除了章引玉,这是第二个能躲过他的女子。那日在马球场上,只以为她骑术了得、功法卓绝,没想到身法竟然也如此的好。
以前他抓来的姑娘都是一般人家的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诗书礼仪琴棋书画外也不学别的,常年蜗居于闺阁之上身体虽然还算健康,但总有几分羸弱,他总能一抓一个准。
然而,前有章引玉一脚将他踹出车厢,后有章麓灵巧回避一方,没有让他挫败,反倒激出了他的征服欲。
“麓儿姑娘,我只是想在开席前与你说几句话。”崔敏先的态度伴着亲昵,仿佛与章麓相识已久。
章麓厌恶这种亲昵,虽然她在解语楼买卖消息时也常常要与不同男子接触,但对方向来恭敬有礼,站于三步开外的地方,或立一展屏风在两人之间。哪儿像崔敏先这般对方退一步他便近两步,非要贴上去才罢休。
刚刚她斥崔敏先的那一句已然惹眼,当下眼看他步步紧逼,自己身侧又未佩刀,只能拔下换衣时引玉为她簪上的金步摇,尖端朝向自己,另一端抵住对方的胸口。
要不是在宫里,太后还在位置上虎视眈眈,她定然要刺穿对方的胸膛。
章麓看向崔敏先的目光中,带着明晃晃的厌恶,冷淡道:“崔大郎君,虽今日宫宴男女同席,但本姑娘尚未婚配,不宜与男子靠的太近。若名声有损,章氏姊妹要如何自处?到那时,我父亲、兄长怕是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崔敏先丝毫不在意章麓眼中的厌恶,反而打开扇子扇了扇,摆出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笑道:“听闻西北的姑娘们都不在乎名声,与男子一道在外行走,麓儿姑娘何必以此为借口?未免拙劣。麓儿姑娘从北边那蛮荒之地来到京都,是否有不习惯之处?今晚的上元灯节,我倒是很乐意陪伴姑娘这般的美人,逛遍长安城。”
想得倒挺美,章麓暗啐一口。
即便崔敏先的容貌在锦衣华服的加持下,确有七分英俊,然而他大冬天手执折扇扇风,硬要做出一幅‘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的翩翩之感,着实让章麓觉得此人‘东施效颦’、愚傻不堪。
章麓抿着唇,夹枪带棒地说道:“我知道崔家打的什么主意,劝你们趁早打消念头。听闻崔世子后院颜色三千,甚至胜过陛下后宫佳丽,应是对每个见过的女子都说了这般话吧?我章麓一生‘三千弱水只取一瓢’,而崔世子远远不够格。”
崔敏先仗着身上的爵位和太后,无论走到哪里,与哪个小娘子搭话,都不会遭到拒绝。尽然不是全部的姑娘都含羞带怯,欲拒还迎,但因着他的权势背景也会面含笑意仔细应对。像章引玉和章麓两姐妹这般,上来就给他脸色的,还是头一回见。
他眼底的笑意稍减,上位者骨子里的高傲让他心中积了几分薄怒。大抵是征服欲作祟,美人越不给面子,他便越想看到对方向他投以仰慕的目光。
崔敏先用他的三角眼紧紧盯着章麓的神色,傲然说起正在手中把玩的玉佩:“不知六姑娘可曾见过这种成色的血玉?此乃古楼兰国一位名为约克兰的贵族与其心爱女子的定情之物。”
他低下头,向章麓的脸颊凑过去,却感觉到胸前的发簪调了个方向,变为尖端对着自己,不由地微微挑眉,自觉退了回去,低声说:“这可是聚翠轩的老板在西北边城,从鲜卑的盗墓人手里淘来的,价值连城。”
章麓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那玉佩,说:“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算不得稀罕物。”
确实不算稀罕物,至少在安州的铁矿山脚下,能捡到上百个。而这东西也不是血玉,只是质地色泽都极像红玉的彩石。这东西与铁矿伴生,色彩艳丽明亮,主要以黄、橙、红三色为主。其中以红色可与红玉以假乱真。
章麓原本是拿这种彩石雕刻成配饰去骗西戎人的,但一个月前双竹回报说,河州一代有不少世族遣人从吐谷浑买这种配饰,以彰显自己的富贵。
彼时聚翠轩正巧来信,言未寻得极品可用于除夕镇店,她便从一批准备送往西戎的彩石配饰中,挑了个雕工极品的玉佩给了双竹,让他编个感人的故事,送去长安聚翠轩。至于定价几何,她还从来没问过双竹。
见章麓一直盯着血玉看,崔敏先只当她口是心非,带着一丝炫耀地说:“这可是今年除夕夜才揭晓的镇店之宝。聚翠轩的老板本不想卖的,还是因着本世子的身份,才卖的。”
听他将仗势欺人说得如家常便饭一般,章麓抬了抬眼,淡淡道:“那又如何?”
她越是冷淡,崔敏先嘴角的笑越是热情:“你知道他价值几何?”他伸出三根手指,神秘兮兮的说:“三十两黄金。但本世子又不傻,怎会给他这么多,最后只用了十两黄金便将它买下了。”
这破石头居然卖了十两黄金!她卖去西戎才八十两白银一块,雕成珊瑚树也就只卖了一百七十两。双竹到底定了什么价位,竟让胡叔在聚粹轩将这东西卖了十两黄金!
一两黄金能买四十七旦大米,十两就是四百多担啊!
不愧是大奸商啊,双竹看人的眼光真是不错,当年选了胡叔。就凭胡叔这坑人的本事,与他五五分账自己着实不亏。
不过,如此一来,以后反倒不能以聚翠轩的名义给引玉送东西了,万一被御史台的人抓住,弹劾三伯贪污怎么办。
见始终神色淡淡的章麓眼眸骤然发亮,嘴角的弧度再也抑制不住的往上扬,崔敏先终于心满意足,但又遗憾眼前之人也同其他女子一般,是个为金钱所动的庸俗美人。
可即便再遗憾,他依旧为她融冰之后的鲜亮容颜而产生无尽的傲然感。
虽然幽州章氏皆是野蛮武夫,但生出的女子着实称得上倾国倾城。听姑母说,陛下有意将章麓指给三皇子为正妃,使其成为三皇子的助力,对崔家极具威胁。
可惜姑母再尊贵,是陛下的生母,也无法左右陛下的想法。不过,他的主意已经获得了太后姑母的认可,到时候只需……
“十两黄金?”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崔敏先的身后响起,他下意识转身,正与一双瑞凤眼四目相对。
崔敏先心里打了个哆嗦,李鹤霖现在的表情,与五年前在别庄看他时一模一样。
五年前,他随父亲秘密前往邓州的那几天,那绝对是他最倒霉的日子。
不过是像平常一样,在别庄调戏个小娘子都能被李鹤霖撞见。挨了顿揍不说,还被扒光外衫吊在了邓州城的西角门外。即便李鹤霖因此被父亲训斥,后来也离开了邓州去往西北。
但崔敏先就是怕他,一见到他就会想起被挂在城门外羞耻与痛苦。他面上努力维持镇定,但紧握着折扇的手却不停的颤抖。
章麓向三皇子行礼:“方才崔世子向臣女炫耀,她以安国公世子的身份,只用了区区三十两黄金,就从聚翠轩老板手中买到了价值十两黄金的血玉。臣女觉得惊奇,崔世子身上并无差事,怎得有十两黄金去买一块玉佩?”
崔敏先闻言,震惊的看向章麓,正好对上对方困惑又无辜的眼神,不由得暗骂一声‘贱.人’。
李鹤霖的眼里闪着寒冰,沉声道:“安国公在朝中并无差事,国公的年奉也不过十贯,即便算上逢年过节的恩赏,一年也绝不会超过二十贯。一贯按当前的市价能折六十二两白银或者一两黄金,这还是因为战乱,若是在盛世,也不过就是四十两白银罢了,一个一年都赚不够二十两黄金的安国公府,哪儿来的钱一掷千金?难不成是用父皇交于你们管理的马场?”
马场两个字一出,崔敏先骤然心如擂鼓。
崔敏先游移的视线飘到对方头顶的进德冠,如此近距离,比刚入宴时戴着双蟒金冠看起来更具起势。十足的威慑之气扑面而来,令崔敏先不自觉的咽了口吐沫,呐呐了两声,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不知道该如何辩解,又如何将那一千金的事儿编的合理。
看出对方的恐惧,李鹤霖并没有继续给他难看。
此刻还在宫宴上,这么多文武大臣看着呢,不能说所有人都干干净净的,高居上位者,总会有些见不得人的营生。
之前马彦庄的那一场已经引起了世家的警觉,短时间内他无法再刺激他们了。
瞧着他已然打颤的双腿,李鹤霖没再逼他,而是慢吞吞的给他搭了个悬空的台阶:“不过,听说安国公夫人在洛阳小有产业,说不定一年能赚个百十万两银子,供你随意挥霍。”
“是是。”崔敏先受不了李鹤霖带来的压迫感,恨不得赶紧把这尊瘟神送走,不管对方说了什么都只管点头称是。
章麓忍不住又瞧了一眼额头冒冷汗的崔敏先,好奇他为何如此害怕三皇子。先前的赏梅宴也是,李鹤霖只一个眼神,就让他生出怯懦慌张的感觉。
可惜前世与李鹤霖的接触仅限于饭桌之上,对他和他的亲戚朋友并不了解,不能未卜先知。
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崔敏先即便畏惧李鹤霖,依旧不忘勾引章麓。
“章六姑娘若是在聚翠轩里看上了什么,只管与我说,那聚翠轩的老板与我交好,即便是要竞价的宝贝,也能按下来。”
章麓默默退后几步,拒绝道:“臣女生于蛮荒长于蛮荒,平日里的衣衫都是棉袍葛衣,着实用不起价值千金的物件,崔世子还是自己留着吧。”
说罢,她朝三皇子行了礼,目不斜视地越过崔敏先,朝虞庆侯府的坐席走去。
走到半路,她又觉得不能就这么放过这个浪.荡.子,便转过身,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的望向崔敏先,说到:“世子可知大同商号?”
崔敏先摇头。
章麓倏地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说:“国公夫人既能将产业打理的如此优异,年入百万,应当知道大同商号,世子可以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