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锦:“税额是税额,土地是土地,不可混为一谈。今年重新划定土地界限,明年才好实行新的税法。你连土地都没清算完成,就考虑税法的问题,步子迈的也太大了些!”
李鹤霖摇头:“张大人,虽然你回避我的问题,但我必须要告诉你。就城外的那些流民,若是遇到好年岁,每亩地或许能收三旦粮食,可他们实际却要交一旦八斗的税!你知道这税是哪儿来的吗?就是从被豪绅钻律例疏漏兼并的土地上均摊过来的!那些豪绅用各种手段欺骗、逼迫良家子借款,然后在税率上做文章,让他们掉入陷阱,成为死奴,从而兼并他们的土地!可这些土地需要交税,怎么办?就均给其他平民百姓让他们交!你以为你重新测算土地就能让百姓少交税了?不,只会让百姓更苦。”
李鹤霖走到张锦面前,双眼直视着对方:“即便你规定了标准,甚至定制了官方的丈量工具,给他们画无数的限定条件,他们依旧能做文章。山林地、滩涂地、乱石地、沙地、河岸等等都可以被划进去,不需要多,每片土地只需要擦上几尺的边,就足以多出一成的土地。再加上永业田向来四舍五不入,只要多往外划九尺九就算合规,便又可以再多出不少。就算你测算精准了,可无法让豪绅将兼并的土地吐出来,你真正测算出来的税田又有多少?足够三千顷吗?没有三千顷你明年敢减税吗?减了国库就空虚,没有钱养兵、没有钱救灾、没有钱惠及民生。”
他语气一转,变得低沉幽暗:“百姓连穿衣吃饭的钱都没有,你我这些做官的又凭什么领俸禄?吮吸百姓的骨血呢?”
“歪理谬论!”张锦一拍桌子,气愤道:“如果朝廷支持不下去,百姓只会更惨。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样,嫉恶如仇,舍己为人?恨不得抛却外物立地成佛!你觉得一刀切了天下贪官污吏,这天下就至清至纯了?错!且大错特错!”
茶碗中在茶水在震颤,如同张锦此刻的情绪满是波澜。
张锦:“人人都有私心,只要有私心就有贪欲,只要有贪欲就会生恶。你想一次性将这些贪官豪绅从头到尾撸个干干净净,但你没想过他们愿不愿意!或者你觉得,他们不愿意就武力镇压。可如今新朝初立,陛下一没定朝纲,二没立民心,任何人都有可能煽动地方百姓揭竿而起!到时候内忧外患不断,纵然你李鹤霖天神下凡,一力降十会,也不可能敌得过四面八法而来的叛军!国破山河碎,纵你有千般万般的抱负想要施展,只怕也没命去做了。”
李鹤霖蹙紧眉头,他确实想要优先整治贪官污吏,但并没有想一刀切,张锦这番话是直接将他的意思扩大了十倍不止。
他刚想开口,桌案后的泰安帝便阻止了他:“好了,税田定然要重新丈量,被豪绅兼并的土地也要让他们吐出来。你们二人说得皆有道理,不过,朕想听听王丞相之言。”
被点名的王相权站起身,行礼道:“臣以为,贪官污吏要治,但不能全治,总要杀鸡儆猴,将前朝的秽乱风气先弹压下去。否则,张大人的政策很难推行。”
张锦面色好了不少,但他并没有放松,毕竟王相权是李鹤霖的老师,今日李鹤霖这般与他争辩,未必没有这位的撺掇。
王相权将张锦的脸色尽收眼底,并不恼怒,继续道:“如今德州出了如此恶劣的事情,正好给了朝廷一个借口,就先拿德州开刀。派遣钦差前往德州,一方面监督地方救灾,一方面可以重新对土地进行丈量。且要给予钦差足够的权利,乱世当用重点,凡不遵者,斩立决。只一个德州,还不至于令世家伤筋动骨,他们不会因此产生反抗之心,只会因为这把火而选择观望。而朝廷也可以借德州来试验税田新法的可行性,从而查缺补漏。”
李鹤霖看向恩师,他这个想法倒是与章麓不谋而合,随而想起了章麓之前告诉他的那个方法:“儿臣倒是有个方法,可以试探出世家对新法的包容度。”
“哦?详细说说。”泰安帝道。
李鹤霖:“安国公崔家旁支崔哲是马彦庄的管事,但自从他上任以来,马彦庄年年亏空,庄户们与崔家签了无数的借债条子,前朝皇帝沉迷酒色,听信奸佞谗言,对朝政不闻不问,自然也不会在乎一个小小皇庄上的盈利是否亏空。”
张锦眉心一跳。
“因而崔哲在马彦庄吃了十几年的空饷,还让庄户们倒欠了安国公府近四十万两白银,不少庄户还不上被迫签成了安国公府的死奴,男子继续被奴役种地,女子就被送往扬州调教成瘦马,再专送给地方官员或世族,用以打通各个门路。”
泰安帝:“怎么个倒欠法?”
李鹤霖:“无论收成好或者差,马彦庄的庄户都必须按规定的产量的缴纳粮食,然后崔哲按照今年的天气及收成的实际情况,缴纳粮税和官粮。对于庄户来说,有些年份根本交不上来足够的粮食,崔哲就逼他们去借贷补差,如此反复,直到有人撑不住主动签订死奴契约,成为拿着国公府份例的奴才。但是哪怕签成死契成为奴才,借贷的钱也要他们自己去补。”
张锦看向李鹤霖,握紧了手中的茶盏,心中惊疑。他怎么知道这些事?金吾卫也不过刚刚得到消息,折子还在内阁压着尚未呈秉陛下。
李鹤霖:“其实不止马彦庄,许多安国公府下的庄子都是这般,崔哲拿着这些钱去陇右经营马场,但在马场对待马农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他们仁慈、善良、慷慨。儿臣在陇右时,崔家马场便在当地声名大噪,百姓念叨的是崔氏,感恩的是崔氏,就连当地官员也只人崔氏不认皇族,这种情况不会因为父皇改朝换代而改变。所以,儿臣以为,应先拿这个马彦庄开刀。”
泰安帝面色阴沉,他知道崔家势大,但却没想到势大到如此地步。怪不得太后霸占着玉玺还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原来在地方上根本只认崔家这个土皇帝!
张锦和王相权面面相觑,前者满腹心事,后者略有惊疑,王相权对此事倒是有所耳闻,却远不及李鹤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来的来得震撼。
“继续!”泰安帝面带薄怒的说道。
李鹤霖:“崔家这位旁支崔哲,他的祖父与安国公的祖父是堂兄弟,早在崔家嫡支卷入六王之乱后,便分家离开了京城,回到了潭阳老家。后来他父亲科举入仕,他便又随着父亲回到了京城。然而他父亲只是个六品官员,无法荫庇子孙,只能买通门路让崔哲做了马彦庄的管事。崔哲此人品行不良,好赌,曾为了偿还赌债将庄户的子女卖给赌坊主人。既然直接推行新法会受到世家阻碍,那就直接抓了这些管事的错处,将他们拔除,换上我们的人,这新法自然能推行下去。”
张锦蹙眉:“崔家不会认的,到时候闹起来对陛下的名声不好。”
“有什么不好呢?陛下为民除害只会让百姓额手相庆。”李鹤霖道,“既然要抓就光明正大的抓,让全城贴上告示,将这件事完完本本的告诉所有百姓。到时候就算是太后,也没有理由去斥责父皇。若是斥责了便是包庇亲眷,这天下文人的笔可都是能杀人的刀!”
张锦不说话了,但依旧蹙紧着眉头,显然不认为李鹤霖的想法可行。
反倒是泰安帝非常认可此做法:“此法可行。这件事你亲自去办,若是能成,京畿和都畿周围的皇庄便都按此法推行下去,愿意低头的就放他们一马,若是不愿意低头,马彦庄就是他们的未来。”
“是!”
“那就这样吧,至于派往德州的钦差人选,待明日大朝会时再行讨论。今日之事望各位不要外传,毕竟太后和崔家虎视眈眈,若不是为了避人耳目,朕也没必要借着皇后和秦国夫人之名,来此召见各位了。”泰安帝叹息道。
“臣等晓得。”
泰安帝的视线在张锦和李鹤霖身上转了转:“至于张大人提交的《税田丈测》,依然以你的想法为主,但李鹤霖提出的隐患你也必须要考虑。纵然要顾及贪官豪绅会不会造反,也要想想百姓若是过不下去,会不会揭竿而起,你说是吧?”
张锦弯腰恭敬道:“臣明白。”
出了观雪楼,王临之从梅林不远处冒了出来,一把按住李鹤霖的肩膀,问道:“我方才在外面听见你们在里面吵架,怎么样?张锦这个人不好说服吧?”
李鹤霖面色没有先前那般激动,淡声道:“张锦这个人虽名声在外,门下也多寒门子弟,但到底胆子太小,不敢得罪权贵。但是前朝封了那么多的王爵诰命,若是不想办法从他们手中裁撤土地,国库永远都丰盈不起来。也不知道他这么个鼠胆,怎么生出了张骁那般虎胆的人。”
王临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你别忘了,对前朝皇族的处理到现在还没个定数呢,不过我爹说了,很可能会借此削了他们的爵抄他们的家。到时候,他们手中的地不就自然而然的重新分到了百姓手中吗?所以,先脚踏实地的把眼下的路走好了,其他的还急不得。”
*
日子有条不紊的过着,章麓时不时借着捐粮的旗号去往郊外见李鹤霖。好在大同商号家底子丰厚,否则就她这么个捐法,早晚要关门大吉。
那日在紫竹苑的事章麓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见崔梦宜来找她的麻烦。不外出的时候照旧在被窝里猫冬,每日去主屋用饭的时候,都能从父亲口中得知外面的灾民如何。
这两日,陆陆续续有大批的灾民涌到了京城。
八个城门门口都出现了灾民,原本设在南门五里外的灾民营不够,便在西门口五里外又建了一个,因着离西郊大营有些近,虽然是新建的,但秩序反倒比南边的灾民营好很多,不少身强体壮的汉子还跑去问守卫能不能征兵入伍。
这时候,三皇子李鹤霖又在灾民营贴出告示,为墨云骑招兵,但他只要家里没人的绝户,年纪在十五到二十一岁之间。
“前几日朝堂上争论张锦提出的《税田新策》,这项新政动了旧族的利益,他们纠集起来反抗,甚至御史台几个旧族子弟还联合起来弹劾张锦以公谋私,借公事泄私愤。结果当日下午,马彦庄的管事就因着私贩人口、逼良为娼、殴杀平民等罪行被抓了,拔出萝卜带出泥,好几个皇庄的管事都被牵连进来。陛下震怒不已,直接下旨推去菜市口斩首示众,并将其罪行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张告示,贴在每一个坊门上,这下子真是天下皆知了。”
虞庆侯夫人不解:“这是要杀鸡儆猴给谁看?”
“自然是给旧族看。”虞庆侯往自己妻子身边凑了凑,问道:“梓潼可知这马彦庄的受益者是谁?”
虞庆侯夫人放下筷子,用锦帕展了展自己的嘴角:“不是崔家就是程家,如此大张旗鼓,定然要直击要害。”
“梓潼聪慧,就是安国公崔家,那管事是崔家的旁支。这十几年来暗地里用好几个皇庄吸血,养肥了不知道多少蛀虫。崔环也因此吃了挂落,陛下直接撸掉了他身上所有的差事,让他静思己过。”
听着父亲的赞叹,章麓不置可否。谁知道下一刻,虞庆侯就将话题落在了自己身上。
“不过,三皇子这法子听得颇为耳熟呢。”
章麓叨菜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掩饰性的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虞庆侯乜了她一眼,老神在在道:“袅袅,你说呢?”
章麓装傻:“什么?我怎么没听过这个法子?”
虞庆侯夫人掩唇一笑:“当年在上郡的千金城,你不是也用过这个法子,对付闹事的商户们吗?”
“啊,是吗?太久远了,我早就不记得了。”
虞庆侯夫人道:“你出了这么个法子,三皇子定然会高看你一眼,若你真的打定主意要吸引他的注意,促他将来不抗拒陛下赐婚,娘也不反对,但娘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
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轻柔细语:“在大多数男人的世界里,女人只是个有思想的物件,什么牡丹花、茉莉花、荷花都是女子给予女子的分类,而不是男人。对于男人来说,只有有用的和没用的,有用的可以留下,偶尔临幸一番以示恩赐,没用的就会被摒弃,终其一生不复相见。”
“梓潼,我可不是这样的人!我只爱你一个!”虞庆侯连忙放下碗表忠心。
虞庆侯夫人白了他一眼,冷声道:“你要是,坟头的草早就长到三尺高了。”
虞庆侯默默的端起饭碗。
虞庆侯夫人握住女儿的手,认真道:“这世间上哪有那么多的浪漫与美好,不过都是男人收集新鲜玩意儿的手段罢了。你若是选择嫁入皇室,将来就必须要忍受失去自由的孤独。这里不是河平卢、朔方,一入宫门深似海,你过去所拥有的一切,自由、尊严、爱好、希望,都会离你而去,你只是一个人的附庸,他生你便活,他死你自亡。即便这样,你依旧不后悔吗?”
章麓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粥米,过了很久,她才抿唇道:“娘,我十三岁便披甲上阵,历经五年血腥风雨,后又随黎家在外从商漂泊两年,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纵使前方狂风骤雨、荆棘遍地,也要能吞的下我,杀得死我才是。”
虞庆侯夫人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女儿,五年前起,她就觉得自己女儿不一样了,好似有沉重的心事埋在心底,好似历经沧桑。
她想要再说什么,又觉得说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她的女儿早已拿定了主意。
这时,有人将锦帘掀起,扎着高马尾,难得一身女装的侍卫长云逸快步走进来,恭敬道:“侯爷,夫人,卫王府的管家来了,说是卫王妃听闻府上缺得用的仆妇,便挑了些好的送过来。”
“卫王府?”虞庆侯夫人蹙眉:“走的哪个门?”
“正门。”云逸回道。
这下,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陛下也好、潭阳康氏也罢,素来与我们没甚交情,平白送人过来,还敲锣打鼓的走正门,怕是没安好心。”
虞庆侯夫人打帘出门,一行人走到正门外,祁云正扶着刀站在一个中年男子的面前,而那个男子一直在对他说什么,神色颇为傲慢,但是祁云就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府外的街道,好似一个看门的门神。
祁云是章启的副将赵擎苍一手提上来的,如今大小也是个百户,十六岁的百户,让他当个门房着实太大材小用了。
那中年男子见正门开了,一个貌美的夫人和一位年轻小姑娘走了出来,虽然那小姑娘没怎么打扮,还穿着男装,但中年男子在卫王府做管家前,给陛下做了十年的管事,基本的眼色还是有的。
于是,他绕过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小侍卫,走到那夫人面前,恭敬道:“小的卫王府管家李勉,见过虞庆侯夫人。”
虞庆侯夫人客气点点头,面上一脸疑惑的看向李勉身后,问:“李管家,这些人是?”
李勉笑道:“王妃听闻贵府却得用的下人,便从府上挑了些送过来,都是手脚麻利的,做事勤快,尤其是打头的这位,名叫紫鸢,是王妃身旁最得力的,把她送来的时候很是心疼了一番。”
打头的那丫头长的一副娇艳面孔,隆胸蜂腰,眼眸含水,眉峰带俏,颇有几分姿色。这般模样的丫头送过来,打的什么主意傻子都知道。
只可惜侯爷满脑子都是兵将、武器、阵法,怕是不懂什么叫红袖添香。卫王府这主意怕是要落空,虽然虞庆侯夫人很想看笑话,但是也不想放这么个人在自己眼前恶心自己。
她脸上堆笑,一幅受宠若惊的语气,说:“这怎么使得,既是王妃身边得力的,那自然是用惯了的,怎么好送给臣妇。王妃的好意臣妇和王爷都心领了,今一早牙人就已经送了不少人来,就不占王妃的便宜了。”
李勉在卫王府做管家这五年,也不少帮王妃送人,不过以往都是只送丫头,这次是连婆子、丫头、小厮一起,但从来没有人敢拒绝王妃的,这虞庆侯夫人倒是头一个。
不过,他也不怵,若是其他侯爵他还会思索一番,也不强求。但这虞庆侯一个被陛下忌惮的侯爵,哪儿比得上亲王,若是得罪了人,回头跟陛下一嘀咕,正好给了陛下一个借口,倒时怕是官怎么丢的都不知道。还能让王爷在陛下面前讨个好,一举两得。
这么想着,李勉的神色带上了些许高傲。
虞庆侯夫人和章麓自然没错过对方的神色变化,但不知道他自己究竟脑补了些什么,突然变得得意起来。
祁云也觉得这人怕不是脑子有坑,刚来的时候鼻孔朝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一品大员呢。
当然了,他跟着世子爷三年,一品大员也不是没见过,之前来替陛下送信,借调蒋将军去西北的时候,那使臣便是当朝一品,对他们家王爷也是客客气气的,这人的谱摆的却比人一品官都大。不理他吧,还一直在旁边叨叨叨的,跟苍蝇一样惹人烦。
可惜李勉一直在李府当管家,在邓州时早就习惯了别人阿谀奉承。
或许开始的时候也会谨慎小心,怕被抓到错处,当成攻讦自家主子的把柄,最后丢掉自己的身家性命。后来,无论卫王如何荒唐,只要没有害人命,陛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后更是什么都没说,李勉便也胆大了起来。
殊不知,有种将人慢慢推向深渊的手段,名为‘捧杀’。
李勉微抬着下巴,看向虞庆侯夫人,笑道:“章夫人,咱们这么多人站在外面也不好说话吧,不如先进去?”
主人没说请,一个下人居然主动要进去,还是带着一群仆人,饶是章麓这般不喜欢循规蹈矩的人,都觉得李勉这话,太不把头上这陛下亲笔书写的牌匾放眼里了。
虞庆侯夫人脸上的笑意淡了:“自然可以,不过需得从角门进,这正门平日是不开的。”
这话一出,李勉的脸上多少带了些不悦:“夫人,这些可是卫王府出来的人,如何能走角门。”
虞庆侯夫人也不含糊,反问:“一群下人,不走角门,还想走哪个门?”
李勉一顿,有些进退两难,他若是说走正门,那不等同于将下人与一府侯爵相提并论,可若是走角门,那郡主交代的任务岂不是完不成?想到这里,李勉顿时有些后悔,不应该头脑一热直挺挺的将‘不能走角门’的话说出来。
见李勉不说话,面色纠结,虞庆侯夫人心里冷笑不已,区区一个闲散王爷的管家,居然敢提出走正门这么愚蠢的话,不知道是卫王府不将他们虞庆侯府放在眼里,还是陛下太惯着这位弟弟。
正当李勉兀自尴尬的时候,又一队人马朝这边赶了过来。
虞庆侯夫人打眼一瞧,看见三辆金黄色的马车上绣着凤纹,车厢顶部四个飞脚还挂着金色的角铃,不禁眼皮一跳。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把太后都给惊动了。
虞庆侯夫人赶忙走下阶梯,李勉也瞧见了马车,立刻跟了上来。
打头的马车帘子被掀开,走下来一位年轻的姑娘,那姑娘看着与章麓差不多大,十六七岁的样子。赶车的太监跪倒在车架前,任由那姑娘踩着自己的背,在一个宫女的搀扶下从马车上走下来。
虞庆侯夫人眉尾一翘,心道,这倒是个狠角色。
一旁的其他人,无论是章麓还是祁云,都不由的蹙紧了眉,而跟在章麓身后的春华则是攥紧了拳头,尽可能的低下头,掩下眉眼间的恨意。
那姑娘穿着一身蜀锦宫装,短袄上绣着牡丹纹,眉心贴着金箔妆花,一双绣鞋的尖尖还缀着鸽子蛋大小的东珠。
虞庆侯夫人还没说话,倒是旁边的李勉往前走了几步,亲自迎上去,脸上尴尬纠结的神情瞬间散开,转变为盈盈笑意。
“老奴给五姑娘请安了,这天寒地冻的您怎么还亲自来啊,莫不是太后她老人家有什么吩咐?”他眼角斜睨了一眼虞庆侯夫人,陪笑着:“哎呀呀,这么冷的天还差您亲自过来,可真是给了天大的脸面。”
这话莫不是说给我听得?虞庆侯夫人心想。
不过她面上没动,依旧稳稳当当的站在台阶上。
原本以为是太后来了,没想到只是个小丫头,就算这是个公主,那也是从一品,没有让她一个一品诰命夫人行礼的道理。
崔梦宜对着李勉露出了三分笑,柔声细语的问他身体如何、府上卫王妃如何、雨陶郡主如何云云,就是不提今日来做什么的,也不朝虞庆侯夫人那儿瞧一眼。
而虞庆侯夫人自然是岿然不动,冷眼瞧着他们装模作样。待将自己十根指头都欣赏完,都不见那五姑娘往台阶上走,虞庆侯夫人便朗声问云逸:“午膳可好了?”
“好了,都在热水上温着呢。”云逸回道。
“那别在这儿等着了,饭凉了吃容易闹肚子。”说罢,朝李勉说:“李管家,你们故人叙旧我就不打扰了,先回去了。”
李勉见虞庆侯夫人就这么转身要走,一时没了主意。
崔梦宜的脸色已经沉的滴水,她没想到一个被皇帝念叨着夺兵权的侯夫人这么没眼力劲,不过是陛下赏了她女儿,便如此不将人放在眼里。等来日他们虞庆侯的兵权保不住了,有她求到自己头上的时候。
这么想着,崔梦宜的心态好了很多,脸上也重新挂上了笑,由宫女扶着往台阶上走了两步,朝虞庆侯夫人说到:“章夫人,太后听闻侯府入京的匆忙,没带可心的奴仆,便亲自点了几个宫女,差我给送过来。都是教坊司刚调教好的丫头,一个个机灵又能干。章夫人先凑合着用,若是有哪个不顺心的,您只管跟我说,我领了回去再给您换个可心的来。”
“你是?”虞庆侯夫人面露疑惑。
崔梦宜一合掌,摆出一副懊恼的神情:“瞧,这几日帮太后娘娘操持后宫,都给忘了,我父亲是安国公。”
“这可是崔家五姑娘,太后面前的红人。”李勉殷勤的介绍到。
虞庆侯夫人面上的笑容终于真挚了些:“原来是崔五姑娘,失敬。”
虽然虞庆侯夫人不知崔五姑娘是谁,但她知道崔敏先,安国公唯一的嫡子,如今安国公府的世子。
倒不是刻意去打听,而是崔敏先当街拦千牛卫指挥使之女,也就是她侄女的马车这事儿,传的满京城都知道。如此放荡不羁之人,虞庆侯夫人实在是膈应的慌,连带着对整个安国公府都没好感,包括今日刚见的这位崔五姑娘。
就冲她踩着人下车这点,她就不喜欢。
不过既然是太后面前的红人,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省的她回去在太后面前多嘴多舌,让外人以为虞庆侯府有多猖狂。
正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虞庆侯夫人看了看她身后的一串人,笑到:“那请崔五姑娘入府稍坐。春华,把太后赏的人都带去西院,你和秋实先看着安排。”
听见‘春华’二字,崔梦宜的脚步顿了一下,但她也没侧头去看,依旧昂首挺胸的从正门踏进了虞庆侯府。李勉跟着也想进,却被祁云拦住了,说:“正门是主子们走的。”
“嘿!你……”
“李管家,”虞庆侯夫人回头,笑里藏刀:“您总不能觉得,您可以与崔五姑娘享同等待遇吧?”
李勉刚踏出去的脚伸也不是,收也不是,不由的朝崔梦宜看去,可对方连头都没回,只能在心里暗啐一口,骂声小娼妇,但面上却依旧恭敬,点头哈腰的跟着云逸从角门进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