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食过后,小憩片刻,章引玉便乘车来了虞庆侯府,邀章麓一同前往赏梅宴。
两人的车架来的够早,然而等两人到了梁园却发现,其他的哥儿姐儿来得更早。
章引玉放下车帘,朝章麓努嘴道:“我就说,他们这群人最善捧着供着,可比咱们殷勤多了。”
瞧着章引玉白眼都要飞到天上了,章麓笑了笑没说话,只顺着掀开一条缝隙的车窗往外瞧,偌大的院子外车马整齐,车顶飞角上挂着的木牌上,镌刻着主人的姓氏。
晴放扶着章麓下了车,府邸外专门迎客的礼官连忙恭敬上前:“给新安县主请安,问章七姑娘芳安。”
“不必多礼。”章麓遂以眼神示意晴放给出赏钱,后在侍女的引领下踏入了梁园。
章引玉低声给姐姐介绍着这座院子:“原是大文豪徐方胜的府宅,因着哥哥徐明勋没守住北宁关,前朝皇帝震怒诛九族,便将他满门抄斩,这院子就被改成了梁园。前日宫中叩谢的时候,陛下赏给了雨陶郡主。徐方胜热爱办宴,因此院子里风景鼎盛且器具齐全,不需要额外装扮。所种植株种类齐全,除梅兰竹菊外,还有梨杏桃莲芍药牡丹,一年四季皆繁花似锦。”
冬日里金梅花开着,今日又是赏梅宴,自然是在梅园里摆宴。
入了园子,之前的清冷褪去,变得热闹起来。凉亭、长廊、湖畔、梅林,随处可见身着华丽衣衫的公子贵女。
或两两相谈,或三五成群。
两人刚跨入园子,就有人注意到了她们,见章麓一身男装打扮面露诧异:“这位是?”
“我六姐姐,虞庆侯之女章麓。”章引玉淡淡道。
一听这话,两人当即垂眸行礼,不敢多看一眼。虽然长安许多世家贵女都家族鼎盛,父母兄弟皆声名显赫,但这些并不属于她们。没有诰命加身,在章麓这位陛下亲封的县主面前,自然要恭敬。
尤其当今陛下对各地节度使的态度暧昧,纵然私底下暗潮汹涌,但只要没有定论之前,表面上也得维持和气。
“虞庆侯?”斜里一个声音传来,带着十足的戏谑与挑衅,“听闻虞庆侯不肯解兵权,还令二十万虞庆军驻守海横,顶了原来的党项族藩镇节度使[1],也不知道打得什么主意?”
此言一出,气氛瞬间凝结。
章麓顺声而望,说话的是一个已经及冠的男子,一身宝蓝色莲花纹长衫,腰间缀着一方玉牌,玉牌下编者金黄色的麦穗络子,坐在一个四尺见方的景石上,一脚踩地,一脚蹬着长廊入口的石基,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他上上下下把章麓扫了个遍,眸中的不善愈发明显:“一个姑娘家家打扮成这副模样,男不男女不女,不知道的,还以为虞庆侯绝后了呢。”
这话说得极为刻薄,谁都知道七年前北宁关守将祁中岳叛变,联合回纥、吐谷浑两国坑杀虞庆侯嫡子章云锋极其部将,至血流成河、尸.铺.百里。
如今的世子章启乃是虞庆侯副将的遗腹子,在其母自刎殉情后过继到了虞庆侯的名下,行三,在章云锋死后继承了世子之位。
真要论起血脉来,若章麓不招赘,那确实是绝后了。不过在外人并不知道章启不是章家血脉,但章家人却非常清楚。
这番狂妄之言瞬间惹怒了章引玉,她寒着脸冷冷看向对方:“李啸林,少在那儿阴阳怪气!章家儿女世代守卫北疆,自是比你这种只会花天酒地的纨绔强上许多!”
“章七姑娘何故恼怒?”李啸林单手撑着下巴,恶意满满道,“本世子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你——”
章麓一把拦着她,神情淡漠,并未因为对方的挑衅而恼怒,而是语气平淡的说起了一件琐事:“前年仲夏,卫王世子随陛下前往范阳向父亲借兵的时候,在范阳瑞和赌坊输了十万两银子,到现在可还没还呢,不知道世子准备何时清账?”
李啸林闻言,神色僵硬了一下:“你胡说八道什么?”
周围其他人也齐齐一愣,目光若有似无的落在了李啸林的身上。十万两啊,卫王手里的虎贲营,一年的花费也不要十万两吧?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难不成这些年商户们投来的钱,都让他挥霍了?
“本县主从不口出妄言。”章麓的嗓音清冷,“赌坊的账目可还挂在范阳府衙门前呢,因着商户身份卑贱,不敢向世子讨要,便委托了衙门找父亲求情。因而这事儿我父亲也知道,今早面圣也不知道会不会跟陛下提上一嘴。”
李啸林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神情也不复之前的傲慢,他咬着牙怒道:“你敢!”
章麓最不在意的就是别人理亏后的无能狂怒,她只淡漠的瞟了一眼李啸林,留下一个不屑的眼神,便带着章引玉去东侧偏僻的凉亭里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因两人的针锋相对闭紧了嘴巴,生怕擅自开口惹怒了其中一方。
而李啸林因着章麓的不屑,脸色越来越阴沉,双手在身侧紧攥,眼神也变得阴森起来。
他扬手怒喝:“来人!”
呼啦啦——一群侍卫围了过来,围观的公子贵女纷纷害怕的躲到一旁,原本拥挤的场地变得空旷起来,只余章麓、章引玉二人与李啸林的侍卫对峙。
“你想干嘛!”章引玉怒极,她上前一步将姐姐护在身后,却被章麓按住肩膀。
章麓上前一步,云淡风轻的扫过众人:“你想要如何?”
李啸林从石头上站起身,甩着玉牌下的络子行至人前,傲然道:“今日是本世子的姐姐办的赏梅宴,尔等都是姐姐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闹大了总归是不好看。”
他唇边挂着凉凉笑意,看向章麓的眼神充满恶意:“只要章六姑娘在此向本世子磕头赔罪,承认自己的无礼,且保证日后恭恭敬敬的对待卫王府任何一个人,今个儿的事儿就算过去。否则……”他扫了一眼身侧的侍卫,道:“本世子就要以大不敬的罪名,将章六姑娘捆了丢出去!”
“让本县主道歉,你的脸还不够大。”
话音落下,周围瞬间鸦雀无声,真是好生狂妄!这可是卫王世子!当今陛下的亲侄!
“一言两语冒犯皇亲贵胄,看来虞庆侯明从暗反,根本不将大梁朝放在眼里,既如此,本世子就无需再与你客气了!”
李啸林一抬手,身侧侍卫纷纷拔刀。
“雨陶郡主到——”一声高亢的声音乍然响起,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众人纷纷转向来人,恭敬行礼:“见过雨陶郡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于一众行礼的人中,唯依旧对峙的李啸林和章麓最为显眼。
章麓敛了神情,转身看向来人。
雨陶郡主李啸音,一个容貌秀丽,气质宛若山巅冰雪的女子。
她身着一袭墨绿宫装,大红色的披帛斜在肩头,白皙的面庞点着两没半颗珍珠,额间点着血红的红梅甸子,墨黑的头发挽着单螺髻,簪着一枚并蒂莲金簪,两侧簪着一排新鲜的梅花,给人一种艳而不妖的美感。
李啸音一双淡色眼眸漫不经心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章麓的身上。
“见过郡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章麓不卑不亢的行叉手礼,丝毫不见先前的凌厉。
李啸音唇畔泛起笑意,无视掉正呼唤她的弟弟,穿过跪倒的侍卫来到章麓面前,轻轻抓住了章麓的手:“好一个姿容绝绝的美人,在邓州不曾见过。”
章麓感觉到了李啸音手中的茧,这是长期练武才会形成的厚茧,她不动声色的敛下心绪,平淡回应道:“家父虞庆侯章涛,此前一直驻守范阳,前不久才入了长安。”
“竟是虞庆侯的女儿,本郡主的先夫曾是汝南郡守,本郡主在汝南时,常去奉州彰义游玩,与你姐姐有过几面之缘。只可惜后来兵乱严重,她与奉州伯去了范阳,便再也未曾见过。”李啸音浅笑,“你与她很不一样。”
章麓含蓄道:“家姐自幼学得便是淑女闺训,为人温婉、善解人意。臣女反倒是习惯了在关外纵马巡逻,自是比家姐要锋锐一些。”
言外之意,就是承认自己肖男儿,没有女子的柔情似水。
李啸音掩唇笑说:“你别理这个王八羔子,都是被娘亲惯的了,一点分寸没有。这两年在外欠的债何止十万两,娘亲都将嫁妆典当空了,到现在还没填补完这些债。只怕往后还得还上十年,真是生来就是个讨债的。”
这话其实就是圆了那笔钱的出处,若是任人外传卫王世子挪动商户投来的军资,陛下定然震怒,到时候为了稳定朝纲一点都不会顾念兄弟情义。
李啸林也不是个傻子,他一听姐姐的这番说辞便就坡下驴了。但心里却恼恨章麓当着众人揭他短处,差点让卫王府背上污名,心想着等宴会散了,找个机会狠狠整治她一番。
章麓抬眸,对上李啸音含笑的目光,心头微动。
果然传言不可尽信。
以往在范阳的时候也不是没人讨论过这位雨陶郡主,毕竟她独自一人掌五百兵将,同范岭县十万百姓守城十日的事传扬四海。
茶楼里时不时便有人提起她,并将她与已故的洛阳昭公主比较。说她一副花容月貌,满以为是个娇柔女子,谁想竟能提得动刀,拼杀敌人,单五百人就能击退四万大军,当真是天生将才。
反观洛阳昭公主虽打了不少胜仗,但焉知是不是全是她的功绩,说不得是身旁副将的功都落在她的身上。
世人对女子多有偏见,因着李啸音守城得了百姓感恩,便能美名远播。而洛阳昭公主拼死杀敌,最后因落下一身伤病,没能等到新朝建立的那一日,就被几个闲人说成德不配位、名誉有瑕。
不过,历来娇柔的美人总要比刚强的女子有优势。像李啸音这般容貌秀美,身姿如柳的人,只要稍稍皱眉,就会得到身旁人的怜惜。然,她也确实有着骨子里的高傲,是隐藏在温柔外表下,属于上位者的气度。
“既欠了那些钱还管不住手,不如丢去墨云骑,不出一个月,保将他训得服服帖帖,将那些个烂毛病都给拔除掉。”
好熟悉的嗓音。
章麓闻声而望,看见了从月洞门处进来个年轻男子,竟是当今三皇子李鹤霖,没想到前世速来不爱热闹的人,这一世会来参与这样的宴会。
果然,即便是时光倒流,即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轨迹中也会有不同的选择。
听黎用说,他的长兄和二姐洛阳昭公主皆因征战而死,皇后只留有这一条血脉,颇受陛下宠爱,几乎可以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但却依旧装作不认识,嘴角微翘:“哦,竟是那日在小丘上挽弓射月的小娘子。”
什么叫挽弓射月?这是在讽刺她吗?
容貌温雅,气质沉冷,装作陌生时说出来的话实在令人讨厌。
不过,脱掉一身盔甲,换上一袭藏蓝色长衫,欣长身姿只静静站在那里,就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迫人气势,令人不自觉屏息。
章麓用眼角余光扫了眼周围,原先因着这边剑拔弩张而退后的小娘子们,竟都不由得上前几步,纷纷用含羞带怯的眼神看向这人。
她心中啧啧称奇,看来各世家都是有备而来,只是不能直接显露出来,便佯作不知。就是不知道其他几位皇子不会不会过来。若是都过来,那便有好戏可看。
章麓心中百转千回,不过面上不显,依旧神情淡漠:“三皇子倒是记得挺清楚,黑灯瞎火的竟也能看清我的容貌。”
李鹤霖闻言,眉头微蹙,似是有些不悦。
“新安县主何必与他呛声,这就是个不会说话的粗鲁人,陛下几个儿子属他年纪最大,白活了二十二年,却是最不会哄人的那个。”李啸音点破他的身份后,还补充了一句,“尤其是小娘子。”
既点破了身份,一众郎君娘子自然不必再装作不认识,敛藏自己的心机,纷纷行礼:“见过三皇子,殿下千岁。”
“各位免礼,今日堂姐才是主角,不必因着我而拘谨。”
众人谢了礼,恭敬起身。
“至于你。”李鹤霖话点在了章麓身上,“那日见你弯弓姿势不错,梁园也有射箭场,不知有没有兴趣与我比试一番?”
此话一出,章麓明显感觉到有几道充满敌意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