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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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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三日后,被困在皇宫的大臣和勋贵们终于被放回家。

连下了三日大雪的长安,难得迎来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卯正时分,太阳高悬,黎府正门处传来一阵拍门声。

全府上下皆跑了出来,待正门打开,才看见灰头土脸的永昌伯黎用神色木然地走了进来,而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内监打扮的人,再后面就是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宫人和他们抬着的一抬抬红木箱子。

“虞庆侯府次女章麓接旨!”

尖细的嗓音响彻在前院,府内之人呼啦啦跪了一片,章麓走到最前方,恭敬地跪在地上。

“泰安帝制曰:虞庆侯府嫡次女章麓,聪勇嘉慧,别具一格,其父虞庆侯功绩斐然,念其封无可封,功绩可荫庇子孙,特封章麓为新安县主,享新安县食邑八百户,钦此。”

“臣女章麓,谢主隆恩。”

内监笑眯眯地将圣旨交给她,说道:“县主娘娘可要好好珍藏,此圣旨乃是陛下亲手所书,而非内阁印制,可见陛下对娘娘的重视。”

章麓接过晴放递来的荷包,交给内监,恭敬道:“自然,多谢陛下隆恩。”

“奴还要给其他家传递圣恩,就不久留了。”

“恭送大人。”

待内监离开后,黎夫人看着一箱箱被抬进来的赏赐有些傻眼,她拉住夫君的手,忐忑地问道:“老爷,这是怎么回事?为何突然封麓姐儿为县主?还有,外面如何了?这邓州伯当真是登基了吗?”

黎用木然地抬了抬眼,看着满地刺目的红,面色颇为颓然:“陛下上吊死了,其他皇子被幽禁福徵寺,不少朝臣都倒向了邓州伯,三请三推的戏码演了个实在,如今年号拟定安民,国号改为晋,改朝换代已成定局。”

“那……那泰安帝突然赏赐麓姐儿是什么意思?就算因着华州潼关一战,也该赏黄将军不是?”

黎用在小厮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身,心力交瘁地问道:“长安破城那晚,府上是不是有人闯进来了?”

这一问问得黎夫人六神无主:“是……”

黎用深深叹了口气:“如今满朝都是麓姐儿英勇斩杀贼寇的事儿。崔环那厮非要抓着这点不放,说虞庆侯明从暗反。太后一脉的人想殿中死谏,被三皇子驳了回去。”

他的目光落到捧着圣旨的章麓身上,想到太后一脉对她的贬低与鄙夷,三皇子对她的维护,心里沉甸甸的。

当年他父亲将容和嫁给章涛时,本意是想让自己的女儿远离朝堂纷争,自在度日。谁承想,章涛的兄长阵亡,他成为了新的虞庆侯,容和不得不再次与那些命妇斡旋,逼着自己去做不愿意做的事,面对不愿意面对的人。

本以为上有兄长姐姐,麓姐儿能活得自在潇洒些,却不曾料到,祁中岳变节,北宁关被屠……

老天爷为什么总是对好人那么的不公平呢?

虞庆侯府有霄云女帝御赐的丹书铁券,改朝换代之后便等同于作废,这块被罩住的肥肉散发出了浓重的香味,诱使着豺狼们占为己有。

好在章麓与三皇子有婚约在身,即便新帝不想认,想换人,也必不能拿让虞庆侯府吃亏,也算给了他们一些应对的时间。

只是……

“老爷?”黎夫人见相公看着章麓发愣,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黎用扶住老妻的胳膊,压抑着心中的万千感慨,道:“陛下感念虞庆侯当年的帮扶,想要将她许给三皇子做正妃,毕竟先前便有婚约,此番也是名正言顺。只是毕竟前面刚有祁中岳叛变之事,麓姐儿若想名正言顺的入府,还得抬一抬位置,便有了这封圣旨。圣旨是当着众臣的面亲手所书,此番赏赐,是告诉全京城的人,莫再肖想麓姐儿的婚事。”

一言惊起千重浪,黎夫人差点晕倒过去,她哭着拍自己大腿:“作孽啊!作孽!这哪里是感激!这分明是要把我麓姐儿往火坑里推!”

黎夫人被黎用撑着才没跌坐在地,高声抱怨道:“做了皇子妃必定会被卷进夺嫡之争!太后一脉势大,怎么会允许未来太子妃从崔家之外的人里出!更何况新皇儿子虽多,但待议亲的就那三个,多少世家眼巴巴的盯着呢。他如此大张旗鼓,岂不是将麓姐儿架在火上烤!全京城有适龄女儿的人家都会将她视作眼中钉!到时候麓姐儿任何一句话,一个动作,都会被拿来说嘴,但凡出一个错,就会被攻讦。妹夫如今统领幽云十六州六十万大军,多少人眼馋想要分一杯羹,又怎么会让麓姐儿一步登天!这偌大的长安城本就有不少让人生不如死的阴司手段,叫人防不胜防,麓姐儿速来单纯,没经历过这些肮脏手段,进了皇子的后院还能有好日子过?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

多事之时,本就如履薄冰,若是再被拉出来当做挡箭牌,只会雪上加霜。

别人都觉得做皇子妃无上风光,却忘了去年乞巧节时,只因一个恶意的无稽之谈,说右相王相权的夫人属意工部尚书柳宗环之女做儿媳妇,就使柳姑娘被恶人生生毁了清白。

如今新皇膝下成年的三位皇子皆未婚配,京城多少人盯着,急切想要博取新皇信任的世家,定会为了前程不择手段。

这么一个靶子在这儿,所有利剑皆会指向她!

在黎夫人看来,新帝简直其心可诛!

黎用知道夫人的苦心,但事情远没有坏到这个地步。但夫人速来重视女子名声,又被柳姑娘的事吓怕了,此时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倒不如待她冷静下来,再与她细细谈之。

他抹了一把脸,告诫道:“如今新朝初立,追查前朝党羽的动作不会停。新帝年过半百,再纳新人也难有子嗣,无论是谋求自保还是攀龙附凤,旧族新贵都会盯死了几个皇子的后院,尤其是正妃之位。我们不深入官场,却姻亲纵横,说来也是别人眼中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他叹了口气,空洞的眼神透着一股麻木:“你们日后在外行走,定要步步谨慎,句句小心。什么邓州伯的别再叫了,日后都称陛下。”

他看着沉思的儿子和面色平静的侄女,低声道:“一个月后便是上元节,陛下要在上元节当日举办登基大典,晚上会有宫宴,所有三品以上及勋爵都要携家眷参加。这几日……你们先与亲近的几家走动走动,探探口风。十道节度使都已经在赶往京城的路上,虞庆侯应当再过三日便会到。侯爷入京之前,麓姐儿就先别出门了。”

“好。”章麓乖巧地点头。

然而,章麓只是口头上答应的好。待夜幕低垂,月明星稀,她换上一身夜行衣,身手利落地从后窗翻出,两步踏上屋后的高墙,一翻身就从墙上稳稳当当地落地。

“去哪儿啊?”一道声音如鬼魅般自身后响起。章麓身形一僵,神情极为不自然,甚至不敢回过头去。

黎用从树影处缓步走出,来到章麓身侧,无奈道:“转过来,面对我。”

章麓彻底泄了气,她转过身,眼睛躲闪哪里都瞟两眼,却唯独不敢看自己的舅舅。

“我白天怎么嘱咐你的?全忘了?”墙上挂着的灯笼,散发着暗黄的光,透过交错的树枝,在两人之间映出一条一条杂乱的阴阳线。

“舅舅,我必须要去。”章麓的声音低暗,带着无法排解的恨,“五年的前尘往事尽数掩埋,大病初愈后,所有的无忧无虑,所有的离愁别恨,都被万马坑上的风吹地一干二净。如今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我要所有当年参与谋划的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黎用看着她,灯光只照亮了她半幅面庞,当年讨得长辈欢心的稚气,已经被回纥人的铁蹄碾碎,如今除了沉静,再也瞧不出其他。

他叹道:“上个月耀哥儿查许思政的时候,我就预感。若是在改弦更张之前,这福徵寺守卫懈怠,你还可冒险一探。但如今那里不止关押着前朝罪臣,还关押着前朝皇室,守卫森严,你进不去。”

“有李鹤霖,便进得去。”

黎用诧异:“你要去找他?他这人可吃不得亏,就算允了你,也少不得要你狠狠放一把血。”

在他的眼里,李鹤霖是个诡诈的奸才,可追随却不可信。

“无妨,如今的我除了命和金银,什么都没有。而这两者,我皆可以舍去。”

“荒唐!”黎用指着她怒斥道,“难道你不认你爹娘了吗?若是你舍了命,你让你娘怎么有勇气活在这世上!她可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了!”

章麓抿了抿唇,没有回应。

看着她这般认死理的模样,黎用颓丧地垮下肩膀:“你还真是跟你娘一模一样。”

他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此令乃是陛下恩尚,本允我可去福徵寺见一面老师,如今便给了你。你替我去看看他吧,如今天寒,他素有腿疼的毛病,可别冻着了,你将这些被褥也给他带去。哎,真真是欠了你!”说罢,他将令牌一抛,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章麓站在原地,看着舅舅佝偻的背影,攥紧被捂得温热的令牌,心中钝痛。

抵达福徵寺时,正逢杂役前来送饭。她手持令牌,卫兵并未阻拦她,还给了她一盏油灯。

“内里漆黑,不见天日,姑娘还是拿着有灯,省得栽了跟头。”

章麓垂眸道谢,并不将他的言外之意放在心上。

福徵寺仓惶寂寥,空气中流动着难掩的苔草腥气。冷风阵阵吹过,将无人清扫的枯枝败叶席卷而起,或落于水坑中再也不起,或撞于斑驳的墙壁上幽幽落地。

她沿着大殿旁的甬道一路向北而行,沿途经过关押着前朝血脉的几间厢房,里面传来凄厉的哭嚎与疯叫。她抄着油灯,目不斜视的走过,这些沉疴都与她无关。

一路行至最后面的三层佛塔外,她站在台阶下,看着破败的门窗在寒风中吱吱作响,里面传来一个浑厚的中年男音,还有棍棒敲击桌面的声响。

“给老子过来!大冬天的还想着睡!就不怕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给老子练拳!练不够三个时辰别想睡觉!”

“练什么练,有什么好练的!练得能倒拔垂杨柳,也逃不出去!”一个清亮的少年音透过窗户传了出来,带着章麓早已丢掉的自在与无忧。

她推门走了进去,将手中的包裹放在地上:“可是李锦年李太师?”

殿内的喧闹彻底沉寂下去,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

清瘦的中年男人扫了她一眼,眼神中带着明显的审视:“你是何人?怎得来此?看着也不像是晏九泉那傻子的亲戚。”晏九泉是刚自杀的大业帝的名讳,能如此直呼其名,章麓便知道自己找对了。

她道:“替舅舅来看看您。”

“你舅舅是谁?”

“黎用。”

李锦年面色上带着一丝恍然,他怔愣半晌,才蠕动着唇呢喃道:“他竟还愿意认我。”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尽管他当年不认可您的新政,但您始终对他有教诲之恩。”章麓淡声道。

李锦年蹙眉,没有接话,而是用探究地目光扫了章麓一遍,轻啧道:“那你就是章涛的小女儿咯?果然是虎父无犬子,生个女儿都是人中龙凤!”说完,他又一棍子打在少年郎身侧的桌案上,直将那腐朽的桌案砸出一道裂痕。“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你信不信,你在她手底下连十招都走不过!”

“那又怎样,我又不打女人!略略略!”少年扮了个鬼脸,飞一般地跑开了。

李锦年想要追,却被章麓叫住:“李太师可知道许思政在哪儿?”

李锦年的手指紧扣,眸光变得锐利:“你找他做什么?”

“只是需要他给予一点小小的帮助。”

李锦年靠着佛前的香案,将身躯整个淹没在浓重的阴影之中:“他疯了,你找他无用。”

“我都没疯,他疯什么?”章麓抬眼看着他,眸中隐含着烈火。

“你想为兄长报仇?”

“难道不该吗?”

“该,但崔家已然登顶,你的路会很难走。为什么五年前不去?直接杀了他不好吗?以章家人的身手,杀他易如反掌。”

“若是直接杀了,也太便宜他了,更何况我要报复的又不止他一个,他死了,线索就断了。”

李锦年沉默了,他站直身体,将身形显露在月光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一双虎目依旧明亮,仍可窥见曾经少年拜相的意气风发。

“你跟你爹真像。”他啧啧道,“我带你去,但我不保证他会听你的。”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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