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二班与高一八班相隔大半个走廊，回班的路上，经过饮水机和楼梯口，许多穿着迷彩短袖的同学趴在栏杆上聊天。

“你什么时候来学校了？我还以为你没来呢。”赵景跟在沈稚禾身后，忽然又想起什么，嘿嘿一笑，“你是特意来我们班找我的吗？”

“……”

许久没等到沈稚禾的回复，赵景自己给自己下了个台阶，“你下次来找我时可以先给我发个短信。”

“手机被我妈收走了。”沈稚禾语气淡淡，没什么起伏。

“啊，这样的吗，那回头你想打游戏我可以把我手机借给你。”

话刚说完，两人已经到了二班门口，就此分别。这时候同学们基本上都已经吃完饭回来了，所以教室里有些嘈杂，闲聊声不绝于耳。

沈稚禾径直走了进去，慢悠悠地经过讲台。

教室里的吵闹声很明显降了下来，仿佛他是一个天然的消声机。

有同学立起课本挡着脸，小声地跟周围人讨论起来。

“听说他就是实验附中的那个很会打架的，经常因为群架斗殴这种事让回家反省。”

“附中好像离我们学校挺远的，他怎么没直接升本部，来我们学校了？”

“这还用想吗？肯定是因为本部不收啊，听说附中的人都挺怕他的。”

“……”

沈稚禾走到教室最后一排，拉开一个空桌的凳子随意坐了下来。

正好预备铃响了，教室里瞬时鸦雀无声。没过一会儿，二班班主任王玲推门而入。

“眼看军训已经快要结束了，年级统一给大家布置了一个小作业——以“我眼中的军训”为主题写一篇作文，八百字以上，大家可以在晚自习时多构思构思，等军训结束的周五晚上收齐交给我。”

老师说完，讲台下的同学们便低声讨论起来。

“不是吧，第一周没课怎么也有作业啊。”

“我最讨厌写作文了。”

“对了，今天我们班还来了位新同学，要不要上来做个自我介绍？”王玲拍了拍讲桌，向最后一排的沈稚禾投去期待的目光。

空气安静一瞬，弥漫出一股尴尬的气息。王玲笑得有些勉强，早就听年级主任说这位同学有些桀骜不驯难管教，得重点关注一下，就在她以为沈同学要回答“不”字的时候，他忽然站了起来，往讲台走过来。

少年站在讲台上，倒也不似以往那班散漫，站姿笔直，比老师还要高出一个头，额前碎发半遮掩着眉眼，脸上没什么情绪。

他简短地报出自己的名字，语气淡淡。

“沈稚禾。”

老师轻咳一声：“欢迎新同学。”

紧接着台下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这时忽然有人问了句：“老师，为什么他可以来这么晚，前几天都不用军训。”

“对哦，为什么啊，不是都要按时报道吗？为什么还能晚几天来啊？”

“早知道我也晚来几天了。”

掌声忽然转为讨论声，同学们似是把对“军训作文”的不满转移到了“有人不军训”上面。

王玲对这群小孩有些没辙，拿起黑板擦，正想敲桌子时，身旁的少年忽然先开了口，提高音量：“能尊重一下老师么？”

声音不算大，语气也平波无澜，但意外的很有效果，吵闹声很快平息下来。

“还有，我军不军训，关你们什么事？”沈稚禾掀起眼皮，朝吵得最激烈的东三角位置扫视一眼，“时间又回不去，先着眼眼前事才最重要吧。”

坐在东三角最中心那个闹事者一不小心对上沈稚禾的目光，忽然有些后背发凉。

/

“军训作文？”

“不是吧，本来训练什么的都已经很累人了，为什么还要写作文啊。”

“唉，好烦。”

高一八班教室里，同样一片唉声叹气。

安晞兮双手撑脸，有些惆怅。

她都没怎么军训，该怎么写呢。

烈日灼灼，别的同学都在训练时，她和花圃旁的流浪小花猫听着哨声看着大部队发呆。

总不能别人写军姿的磨砺、写拉歌的欢乐、写昂首阔步的整齐划一，她写小花猫总喜欢往她身边蹭吧。

整个晚自习，安晞兮左思右想，在草稿本上写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盯着圆圆的小字好半天，最终叹了口气，放弃，选择了背英语单词。

abandon，舍弃、丢弃，《高中英语必背3500词》中的第一个单词，教会了她如何才能活得简单一点。

英语像温柔知心的大姐姐，对她还是很友好的，而语文，包括那些读不懂的文言文，背了就忘、永远对不上号的古诗词，以及最最最难搞的作文，是严肃威厉的老大哥，一点也不和蔼。

九点半，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响起，安晞兮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回家了。她把桌上的记号笔、圆珠笔还有各种图案的作业本、以及三两本主科课本一股脑全都塞进双肩包里，拉上拉锁。

“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呀？”程涵回头一瞧，看到安晞兮的操作惊呆了，“你不会晚上还要学习吧？”

“没有，”安晞兮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我晚上睡得早，不太看书，只是有点担心会发生突发状况，比如第二天早晨睡醒忽然没力气起床，来不了学校。”

“啊，”程涵有些惊讶，“你以前经常发生这种情况吗？”

“偶尔吧，不算太经常。”安晞兮垂下眼眸，神色有些落寞，“只是有一次特别严重，发烧得比较厉害，后来爸爸妈妈就不让我来学校了。”

“这样啊，”程涵注意到安晞兮的表情，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安晞兮不能军训，也为自己之前羡慕她的“特权”而感到愧疚。

她想了想，一把揽住安晞兮的肩膀，笑道，“今天就算了，以后别带这么沉的书了，你不用担心，假如真的来不了学校，我帮你捎回家啊。”

“真的吗？”安晞兮撩起眼，睫毛蒲扇，瞳孔里似有星星闪烁。

“当然啊，我很靠谱的。”程涵拍了拍胸脯，给自己比了个赞。

“可是——”安晞兮顿了下，“涵涵你是住校生啊。”

“……”

仿佛晴天霹雳，程涵的笑意僵在脸上，大意了，她忘记了自己是住校生的身份，就算送书，也得等两个星期放一次假的那个周末。

“没、没关系，小事一桩，”程涵忽然想起赵景那只狗，“大不了我找人帮我送啊，所有的困难只要多想想总会有办法的嘛。”

“谢谢你，程涵，”安晞兮弯起眉眼，由衷地说，“你真是个好人。”

与程涵一起走到了女生宿舍门口，互相道了别，安晞兮背着书包自己一个人出了校门。

经过小树林旁的围墙时，黑漆漆的树林那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几片落叶掉落下来，其中一片落到了安晞兮的头上。

安晞兮停下脚步，正准备弄掉头上的树叶时，忽然一个人影从墙上跳了下来，发出“咚”的声音，正正好摔在她面前。

毕竟是第三次翻洛城一中的墙，还没经验，这些细节不必在意，沈稚禾像是没事儿人一样站起来，波澜不惊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吐出嘴里不小心噙到的狗尾巴草，潇洒利落地转过身，在看到呆住的安晞兮时——

自己也肉眼可见地愣住了。

两人对视半秒，一阵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你、你。”安晞兮瞪大了眼睛，想说些什么，眼看那人就要朝他走来，慌忙捂住自己的嘴。

他忽然离她很近，安晞兮的心脏猛地跳了下，双脚却仿佛被地面黏住，不听使唤。

在闭上眼睛的间隙，鼻尖传来淡淡的薄荷味，像是自家小卖部前不久上新的那款青柠薄荷糖，很好闻，是从眼前男生的衣服上传来的。

察觉到女孩的惊恐，沈稚禾没再靠近，只是伸手拿掉了安晞兮头顶的枫叶，稍稍后退半步，而后弯下腰，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安晞兮先是睁开一只眼，然后再睁开另一只，抬起头，看清了沈稚禾的脸，才放下紧张，屏住呼吸地点了点头，然后指指回家的那条路，用口语说：“那我回家了。”

说完，她就转身，抬脚正要走，却发现走不动，回头一看，书包带带被那个人抓住了。

她歪起头，一个问号的泡泡从脑袋上空浮现，眨眨眼睛表示自己的疑惑。

“你是走读生？”沈稚禾放手，声线懒散，还有点拽。

安晞兮乖乖地点了点头，迟疑了下，还是凑近他，踮起脚尖，用手挡着小声对他说：“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但是、但是，我觉得你还是以后不要经常翻出来了，怪危险的，被老师发现就糟糕了。”

沈稚禾眉梢微挑，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真羡慕你呢，走读生。”

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安晞兮在心里想，她也想住校的，但是家里人不同意。

安晞兮沉思了会儿，看向沈稚禾，忽然视线聚焦到他的鼻梁上，发现一抹淡淡的粉色细痕。

于是她放下书包，放到鞋面上支撑着，从暗袋里翻找出一包三丽鸥的创可贴，取出一个，在男生还未反应过来她要干嘛时，塞进了他的手里。

沈稚禾低头看向手心，是一枚印着大耳朵狗的蓝色创可贴，再看向拉书包链的安晞兮，她的书包也是蓝色的，和这枚创可贴很搭。

想来她应该是注意到自己鼻梁上的小伤口，不禁有些失笑，“伤口都好了，贴这个有什么用？”

“留着下次用啊。”安晞兮义正辞严地说。

“谢谢啊。”沈稚禾将创可贴揣回兜里，笑道，“能帮我捎个东西吗，安晞兮。”

“诶？”

“经常翻墙确实也不太好，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再出来的机会，但我很多学习用品都没有准备，所以能拜托你帮我买一下吗？回头请你吃零食。”

自己家就是小卖部，那有何不可，安晞兮爽快地点了点头，并且还从书包里又翻找出来便利贴和中性笔，递给他：“可以，你列个清单吧。”

五分钟后，安晞兮背着书包走到街边拐角处的路灯下，在昏黄光线的映照下，看见一竖排龙飞凤舞的字。

1.写字的笔

2.写字的本子

3.小霸王掌上游戏机

4.《校霸是怎样炼成的》

5.《学神的成长之路》by千爷

路灯之下，她捏着那才那个男生给的一百块钱红钞，沉默地提了提书包带，倔强地挺直腰板，往家的方向走。

灯光将安晞兮的影子拉的很长，随着逐渐走远，慢慢消失在路口。

忽然就想起昨天预习的那篇现代诗，郭沫若的《雨巷》。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默默彳亍着冷漠、

凄清，又惆怅

……

哪怕没有雨，安晞兮也感受到了小巷子的寂寥、凄清和惆怅。

她就不该，走这条小路。

或者不该，多嘴劝人家。

终于走出巷口，她又想起来，

哦对，这不是郭沫若的诗，是戴望舒。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