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眄大喊一声,萧程寻声望去,只见徐遗的球杆被挑落,身子稍微向侧边一探,马背上本就颠簸,如此一来便失去重心落下马。
萧程当即勒马回转,先是递去球杆,再大喊:“握紧!”
徐遗急忙握住,任萧程拉着骑了一段才把身子稳住坐回马背上。
二人重整待发,身姿矫健,奔马如流星,凛凛的春风从他们身边穿过不做停留。接连拿下几局,将场上的局势扳了回来,最终以一旗的优势赢下比试。
彩头由朱内官送予萧程,一副刚作好马球画展现在他眼前,画中人衣袂翻飞,眼神坚定,一手握缰绳一手举球杆,好不意气。
这是赵琇特地命书画院随侍一旁作成,再由他亲自题字,世间唯此一卷。
三场比试后,天渐晚,凉风习习,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余晖照彻下来,金明池的池面上洒着一层金箔,宝船依次点上宫灯,等一入夜,绕梁悠扬的丝竹弦乐就会传出。
萧程借了个由头离开宝船,独自前往离岸上不远的水殿上。脚下的石子路在稍显寂静的夜里被踩得作响,他的视线虽没从脚下移开过,却没记着到底走了几步。
水殿地势较高,他只需抬头摇摇一望,便能见着外围一圈百姓们正点着灯火,支起帐子朝金明池里头瞧。
水声缓缓,风声絮絮,宫灯的光亮映在水中,将月亮和星子都盖了去。
一声清脆的碰撞声打破了此刻的宁静,萧程瞥过眼去,徐遗带着一壶酒坐了下来。
“世子可是想家了?”徐遗的声音很是轻缓,就像流水般朝人心底拂去。
萧程不语,家?他早就没有家了。想,并不能慰藉他眼底的那抹难言的情绪。
徐遗拿起杯盏,为他倒了酒,此酒一出,那阵阵熟悉的酒香便飘进萧程的鼻腔里。
他被引了过去,兀自开口:“梨花春酒。”
徐遗点头:“不错。”
这梨花春酒乃是北真的国酒,很是难得,当时北真入朝时进贡给南赵的数十坛,今日官家全都赏了下来。
徐遗瞧见萧程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柔和,又从袖子里拿出一瓶药,看着对方的手臂关心道:“今日多谢世子相救,想必身上的伤又牵了出来,这瓶药需每日在睡前先用热水敷一敷手臂,再涂在痛处,直至好全为止,请世子收下。”
萧程笑着收下,径直出言:“学士客气了,学士差点因与我打马球而受伤,我这心里过意不去,万一再断胳膊断腿的,不就拖累了学士嘛。”
面前人说得恳切,但徐遗细品后总觉得话里有话,让他摸不透。
夜越来越凉,宝船里的乐声渐渐歇停,官家宿在琼林苑的彩楼里。
徐遗和萧程就着这壶梨花春酒坐到半夜,眼看因酒带来的暖意也要殆尽,徐遗才起身道:“夜深了,明日圣驾回銮,世子早些休息吧。”
他们前后脚回到住处,中途萧程停顿了下,抬头细看天空,有一大片乌云正欲遮住月光。
明日怕是要下雨。
又是一年绵绵细雨天。
“圣驾回鸾——”
赵琇的仪驾启程前,便有前卫一路开好至宣德门,此次返程时路边的百姓似乎少了许多,仪驾的速度也加快了。
在经过顺天门的时候,萧程特别留意那家小院,那个带着元氏箭矢的人果然在院外站着。他们四目相对时,那人轻微地点了点头又转身进了院子。
这是暗示他要在这相会?
还没走到御街,一股寒风吹得马上的人缩起了脖子,打着冷颤。正担忧着是否会变天,这淅淅沥沥的雨便飘落下来,如薄纱笼罩,迷濛得很。
庐陵在南赵南部,春日时最是多雨,且阴晴不定。
细雨如丝如缕,落在头上衣服上,虽不会立刻打湿,但积久了多了,便潮湿得厉害。除了文人墨客,鲜有人对这样的雨产生喜欢,还不如下大些,也痛快。
街上行人双手挡在头上,脚下飞快跑着,见了仪驾也只是略略瞥了几眼,不作停留。
徐遗一只手松开缰绳,展开手掌接着雨,这种感觉让他犹在梦中。
萧程被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吸引,问道:“书中曾说庐陵雨景颇有情致,但我瞧着有些人脸上烦闷得很,学士倒是有些闲情。”
徐遗闻言,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萧程再问:“草原少雨,下雨时北真便会设祭,所以每次我都记得很清楚。”语顿,他偏头过来,对徐遗露出一副浅笑,“见学士的样子,可是也有什么难忘的事?”
后者听来心头一紧,面色顿时沉郁,脑海里又浮现出许泰案的种种,那具尸体是否为许泰尚且存疑,还有他那被流放的儿子,听说也是死在了流放途中。
每至雨季,这些画面都要在徐遗心中再烙一遍,他必须加快速度查清楚。
时间,对于那些人来说是能磨掉一切的利器。
“只是偶然想起读过一句诗罢了,并无其他。”徐遗面色恢复如常。
萧程见状,便不再追问下去。
春雨绵长,天地朦胧,偶有一束阳光自云间泄下来,便见一地晶莹。
北真使团也到了回朝的时间,按理说做了质子的萧程不宜再与使团有过多的瓜葛,并且少见为妙。
夜刚刚降临,质子府又回复往日宁静,萧程让有庆去房里见他。
“有庆,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萧程压低声音,语气中满是小心。
“世子有什么要小人帮忙,能做的小人一定做到。”
“明天就是使团离开的日子,我想在离开前和他们见一面,你就在府中扮作我的样子待在房里哪都不要去……”
萧程未说完,有庆就扑通跪了下来,极力劝道:“世子不可啊,这要是被发现了,定会被问责的!”
“不出一个时辰我就回来,不会有人发现的。”萧程看着有庆那惶惶不安的脸色,他轻微地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对方起来,“我怕是此生都回不去了,你就当作这是最后一面,若是陛下问起了,我一人担着。”
他眸子发亮似有润意,神情真挚坦荡,令有庆动容。
“那……那世子快去快回。”
萧程露出感激的笑容,对着有庆是深深作了谢礼。
第二日大早,萧程穿上了押班的衣服,化作有庆的样子,跟着每日采买的人出了门,又随便寻个理由脱离了他们。
他隐在一丛竹林边,低着头敲开了一间小院,不一会儿,门开了,看见的一张陌生的脸。
那人引他至里屋,萧程一进来先瞧了这间院子,里头外头都一样,一应生活用具与痕迹都没见着,不是长住之相。
“世子!”此人在萧程踏进屋里便立刻躬身敬道。
萧程直奔主题:“你是元大哥的人?”
“是。”说着,乌修从怀中取出箭矢递给萧程,“将军见您没带走,便让我送来。”
萧程没有伸手接过箭矢,而是看着上面的刻字,一股暖意从心底涌出,但顷刻间就浇灭了,他知道自己不能触碰这枚箭矢。
他回绝道:“你回去吧,告诉元大哥,我一切都好,让他不必担心。”
乌修怔愣一会儿,还想再劝:“世子,将军是担心您孤立无援,才让属下留在这里听您差遣,也好助您成事。”
如此,就更要与元大哥划清界限了。
萧程对上乌修的眼镜,以命令的口吻说道:“既是听我的,那我便命令你即刻回北真。”
乌修哑口,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作为暗卫,职责就是听话,所以双手举着箭矢停在半空中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萧程移眼估摸着时间,不敢再逗留:“我的事,我一人足够,回去吧,再也不要出现在南赵。”
他快速踏出小院,一路寻了个窄巷抄近道回质子府,就在一处转弯时,便看见远处驿馆外人影幢幢,正是北真使团离开的动静。
片息之间,这条小巷便一人也无。
萧程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有庆如释重负地扑过来,喜道:“世子!您总算回来了!”语毕,快速脱下穿在身上的锦袍。
有庆把萧程褪下的衣物抱在怀里时,看见了上面沾染的些许雨水树叶,鞋上还挂着泥土。他看着这些心中不禁犯嘀咕,世子只是去驿馆,怎么把衣服弄得这么脏?
使团前一日刚走,恐怕才刚出庐陵界外,这第二日大内就来人了,朱内官依旧是带着和善的笑容。
萧程心下讽道,这次来得倒快。
“昨日使团平安归去,陛下念及世子会思念家乡,特地寻了些北真的小玩意儿,命小人送来给世子解闷。”朱内官缓缓说完,身后一个个内监排排站着手上正捧着不同的精致物品。
朱内官又道:“陛下还担心世子手臂的伤势,这里有些膏药,都是命御医们配好的。”他手一挥,厅堂的桌面上就放上了七八瓶跌打损伤的药。
萧程起身一脸敬意道:“多谢陛下记挂,明日臣就进宫谢恩。”
听到进宫二字,朱内官笑得更亲切了,走近道:“陛下呀就猜到世子会这么说,嘱咐世子不必谢恩,先在府中将伤养好,不可太过劳累,免得落下病根,一切事务由府里的押班们进宫回禀就行了。”
萧程会意,再次抬手躬身:“多谢陛下体恤。”
“老奴还要回宫回禀,先告退了。”
“朱内官慢走。”萧程送到院外,亲眼看见朱内官出门后,门外的禁军将大门紧紧关上。
看押。
这种结果并不令他意外,反而意外的是那个传消息的人。
是时候把他揪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