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泉庄园里张灯结彩,红色的地毯、账幔、灯笼把喜庆的气氛烘托到了极致。打扮俏丽的女婢们托着各种绸缎、首饰、珍玩等物脚步匆匆地向新娘的婚房走去,这些女婢和一应物品都是长乐亭主带来的陪嫁。
嵇康一身喜服满脸落寞地冷眼看着忙碌的人们,仿佛自己置身于千山万水之外。
嵇喜一路小跑而来,拉着他便走:“叔夜,该拜堂了,在这愣着干什么。”
嵇康如同少了一魄的木偶娃娃般任人摆布,他机械地接过喜娘递给他的红绸,按部就班的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后主婚人故意拖长音调喊道:“礼成。”随即他看到母亲精神矍铄地坐在太师椅上笑得一脸慈祥,这便是全天下的母亲所以为的孩子的幸福吧。
洞房内高燃着龙凤花烛,女婢们悉数退下轻轻地关上房门。
嵇康在床边坐下来,他两眼空洞地掀起新娘的盖头,曹璺粉面含羞地低下头去。
嵇康在一瞬间恍惚看到了刘曼的脸,凤冠霞帔衬得她容色倾城。
曹璺娇羞地轻唤:“夫君。”
嵇康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人竟一时慌乱不知所措。
他站起来坐到琴桌旁,手起处是令人心醉亦令人心碎的旋律。
一曲挥洒完毕,曹璺开口说道:“曲里愁云雨,夫君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出来,或许我可以为你分忧。”
嵇康心乱如麻:“亭主金枝玉叶千金贵体,何苦下嫁与我。”
曹璺取下头上的凤冠放在一旁说道:“一见倾心,一念钟情。我从小就知道我会嫁与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嵇康说道:“亭主谬赞了,我一介布衣一无所长。”
曹璺说道:“夫君喜欢什么官职,父亲自会安排。”
嵇康挑衅地说道:“我不喜欢做官,我喜欢打铁,从明天开始我就开个铁匠铺。”
曹璺迎上他的目光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君打铁那我就做铁匠铺的老板娘。”
嵇康似被激怒,他看着曹璺的眼睛说道:“我心里有意中人。”
曹璺满不在乎地笑道:“感夫君日日相守之恩,我怎么会介意你的意中人。夫君,天色已晚,早些休息吧。”
曹璺自顾自的合衣而睡,嵇康坐在琴桌边出神,这个亭主令他捉摸不透。
嘉平元年正月初六,按照祖制,小皇帝曹芳要到距离洛阳城九十里的高平陵,也就是魏明帝曹叡的陵墓去祭拜,曹爽和他的几个弟弟以及一干朝臣都要陪同前往。
临行之际丁谧对曹爽说道:“大将军,夏侯玄将军现在在长安,我等皆随驾前往,洛阳城空虚恐生事端啊。”
曹爽说道:“能生什么事端,李胜不是已经去看过那司马懿了吗,他已经是油尽灯枯之状,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怎么你还怕那个将死之人跳起来咬我一口不成。”
何晏、邓飏等人皆哄笑起来,随即跟随曹爽浩浩荡荡出城而去。
太傅府中,司马懿早已得知曹爽一干人等出城的消息。他端坐在太师椅上目光锐利无比,如同一头苏醒的狮子。司马师、司马昭、钟会、邓艾、高柔、王观等人站在下首之处等待司马懿发布号令,他们知道这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他们要做的事情成则扭转乾坤,败则将堕入永不可超生的地狱。
司马懿镇定自若地说道:“钟会,传令迅速关闭洛阳四周的各个城门;邓艾,领兵扼守洛水浮桥,阻止曹爽回城;高柔行大将军事,占据曹爽大营;王观行中领军事,统领曹羲军营;司马昭,去向太后请旨罢免曹爽;司马师随我带领三千死士占领武库。”
众人领命后各自迅速行动起来,由于曹爽平日胡作非为人心尽失,所以控制洛阳城的行动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激烈的抵抗,进行得异常顺利。
司马懿一方面以郭太后的名义召集朝臣宣布公布曹爽罪行的诏书,另一方面派人把诏书送到了城外。
曹爽在高平陵的营帐中接到太后的诏书如五雷轰顶不禁双膝一软瘫坐下来,他惊慌失措地说道:“又被司马懿这个狡猾的老狐狸给骗了,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
丁谧站出来说道:“大将军无需惊慌,后宫不得干政,太后的诏书名不正言不顺,大将军可令陛下下诏书让各地兵马速来勤王,讨伐叛逆,我们杀回京城活捉司马懿。”
曹爽想到要和司马懿打仗面色惨败:“丁尚书,一旦开战我方将士的亲属家眷都在城内,倘若司马懿以此为威胁该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曹爽的弟弟们皆附议道:“是啊,不能打仗啊,我们的家眷都在城内。”
丁谧痛心疾首地说道:“不战,难道坐以待毙等着司马懿对我等赶尽杀绝吗。”
正在众人争论不下之时,趁乱出城的大司农桓范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曹爽赶忙迎了上去:“大司农,你来了,洛阳城内情况如何?”
桓范施礼说道:“回大将军,司马懿占领了武库,令高柔行大将军事,占据了大营,王观行中领军事,并派兵扼守洛水浮桥,阻断了回城的路。”
曹爽听罢只是叹气,桓范说道:“大将军,那司马懿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城中实际上并无多少兵力。只要我们现在护送皇帝的车架去许昌,到许昌后召集各地兵马护驾,再以叛逆罪名讨伐司马懿,谁敢不应。”
桓范的话掷地有声,谁知曹氏兄弟都被吓破了胆低着头一言不发。
桓范复又说道:“大将军,势态紧急还望早做决断呐。大司农印章我随身带着,粮草问题,大将军不必担心。”
曹爽眼神飘忽游移:“大司农,容我考虑考虑,明日在做定夺……你们先散了吧。”
众人颓丧而出。
司马懿控制了洛阳城的局面后至洛水浮桥边巡视,司马师忧心忡忡地说道:“父亲,大司农桓范趁乱出城往投曹爽,形势对我们不利呀。”
司马懿说道:“无妨,桓范虽有谋略,但爽与桓范内疏而智不及,驽马恋栈豆,必不能用也。”
太尉蒋济接着问道:“太傅大人下一步计划怎么做?如若曹爽回来,太傅大人可否留其性命?”
司马懿做惶恐状说道:“太尉大人多虑了,老夫此举不过是因大将军变异法度、败乱国典之故,只要大将军不再一意孤行交出兵权,自然可以安享尊荣。”
蒋济盯着司马懿的眼睛问道:“太傅大人果无杀心?”
司马懿看着眼前静静流淌的洛水眼神坚定地说道:“我司马懿以洛水为誓,此番行动只为罢官,绝不危及大将军及其家人性命。”
蒋济说道:“如此,我即刻休书一封,劝大将军回来。”
司马懿拱手道:“有劳太尉。”
蒋济离开后司马懿又对司马师说道:“师儿,你去找殿中校尉尹大目,他是曹爽的亲信,想办法务必使他出城去劝曹爽回来。”
司马师领命道:“儿臣这就去办。”
曹爽本就怯懦,接到蒋济的信后更是再无战心,他看着帐下的文武官员说道:“太傅此番之为免官,并不想伤我等性命,如果我回去,也可以做个富家翁安享尊荣吧。”
听到曹爽的这番话,桓范气得脸煞白,他拍着胸口哭诉道:“曹子丹佳人,生汝兄弟,犊耳!何图今日坐汝等灭族矣!”
话毕痛心疾首拂袖而去。
正在这个时候兵士来报殿中校尉尹大目求见,曹爽听到京城来人忙道:“快让他进来。”
不待尹大目行礼,曹爽便迎上前去抓着他的手臂问道:“京城现在情况如何,我府上家眷怎么样了。”
尹大目说道:“大将军,太傅大人指洛水为誓,说只要大将军肯放下兵权,必不伤将军性命,大将军府一切如旧,太傅大人令人不许进去惊扰。”
曹爽听后不禁想起了他的地宫,想起了那个温柔富贵乡,他颓然地说道:“回去吧。”
就在曹爽回到洛阳城时,夏侯玄和夏侯霸在长安得知了洛阳城的消息如五雷轰顶。
夏侯霸坐立不安地在营帐中踱步道:“泰初,司马懿政变必是要对我曹魏宗亲赶尽杀绝,昭伯糊涂啊,回到洛阳已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唯有任人宰割而已。”
夏侯玄颓丧地说道:“司马懿为人谨慎狡诈多谋,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夏侯霸拔出剑鞘中的宝剑说道:“泰初,我们坐拥雍、凉之兵,何不出其不意杀回京城。”
夏侯玄说道:“没用了。如若昭伯令陛下讨逆,我们出兵是名正言顺,而今陛下已回到京城,我们现在起兵岂不是谋逆之罪。”
这时一兵卒送来了召夏侯玄、夏侯霸回京的诏书。
夏侯霸看后冷笑道:“司马老儿真是滴水不漏,现在就迫不及待要赶尽杀绝了。不行,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泰初,我已决定了投蜀,你和我一起走吧。”
夏侯玄略想了一下说道:“此一去便是投敌之贼,我不能为了苟全性命而不顾清誉。叔父,你且去吧,我自回洛阳。”
夏侯霸打断他说道:“清誉比性命还重要吗?泰初,你这一回去便是自投罗网啊。”
夏侯玄痛苦地闭上眼睛说道:“叔父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夏侯霸双眼通红,他对夏侯玄拱手说道:“泰初,保重!”话毕转身而去。
夏侯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凄楚地说道:“保重。”
曹爽归家闲居,虽是不能外出但衣食不缺,他在府中仍旧是醉生梦死。一日曹爽酒后到后园散闷,刚走两步便听到高处的士兵大喊:“故大将军东南行!”
曹爽被这声音吓得魂飞魄散,他抬头四望,原来司马懿派人在曹爽府宅四角修造了高楼,每座高楼上都有士兵密切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曹爽愣在原地,欲迈步却发现自己腿脚僵硬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怎么走路,他感觉到自己像是罗网中的鸟儿,并且这网在一点一点地收紧,迟早有一天会变成勒在自己脖子上的白绫。想到这里曹爽有一种窒息感,他连滚带爬地跑回到自己的地宫中颤抖地大哭起来。
司马懿拿着鱼食在后园中的池塘边喂鱼,些许鱼饵便能吸引一大群的鱼聚集过来,趋利之心会令人目光短浅,不管是人还是鱼都是一样的。
一旁的司马师开口问道:“父亲,我们现在同宗室勋贵们已经是势同水火,就这样放过曹爽实在是遗祸无穷。”
司马懿投下一撮鱼食后说道:“既然是遗祸无穷,那当然要斩草除根了。我答应了不杀他,但是不代表陛下也要宽恕他的罪行,不代表天下人肯放过他和他的余孽。”
司马师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曹爽专权乱政,侵占良民土地,搜刮民脂民膏,秽乱后宫强占先帝嫔妃,恶贯满盈为天下士人和百姓所不能容,其罪当诛。”
廷尉的大牢内阴暗潮湿,连火盆内的火苗似乎都湿漉漉的带着血腥味。火盆内烙铁烧得通红,像魔鬼那带着倒刺的舌头一般,仿佛随时会扑到囚徒的身上干脆利落地舐掉他们的血肉。
内官张当被缚于一个十字形的木桩上,他的手、脚、脖颈上皆勒着铁锁,白色的囚衣血迹斑斑。
主持审理曹爽案的司隶校尉卢毓坐在椅子上看着张当的口供满面愁容,前几日司马师曾找过他,曹爽一族皆不能留,可是仅靠挑选后宫美女这一条罪行,是没有办法置他于死地的。
再三思量之后,卢毓看着气息奄奄的张当说道:“本校尉也不忍内官吃这么多的苦头,可无奈内官的口供不实不尽,实在是让我为难。”
张当哭诉道:“大人冤枉呐,我搜藏刮肚该招的都招了,并不敢有半分隐瞒呐大人。”
卢毓拿起火盆中烧得火红的烙铁走到张当面前说道:“内官可是想尝一尝这烙铁的滋味?”
张当惊惧求饶道:“大人手下留情呐,大人您让我招什么我就招什么!”
卢毓说道:“大将军曹爽意欲谋反,准备跟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李胜等人于三月中旬发动政变一事,内官为了大义还是早日招了吧。”
张当愣了一下,他低下头颓丧地说道:“我招,我招。大将军谋反,大将军意欲谋反……”
几日后,太极殿正殿之上,内官于朝堂之上宣读曹芳的诏书:“曹爽以支属,世蒙殊宠,享受先帝握手遗诏,托以天下,而包藏祸心,蔑弃顾命,乃与晏、飏、当等图谋神器,范党同罪人,皆为大逆不道,按律诛灭三族……”
圣旨一下,整个洛阳城人心惶惶动荡不安,街巷上一队队刀、甲整肃的士兵出入王公贵戚的府邸抓人,哀嚎声、喊冤声、求饶声混杂着士兵的恫吓声回荡在王城的上空。
抓捕、屠杀的行动持续了八天,被杀害的多达三千多人,其中不乏被无辜牵连的士人。一时间天下名士减半,阮、嵇、山涛等人心下悲凉敢怒而不敢言,终日豪饮借酒浇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