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将纸伞向前一托一挡，手腕发力，梅花纸伞如一面飞快旋转的软盾，将无数细丝格挡在外。

伞面轻薄，微微透光，映出纸伞上聂小倩一道鬼气森森的残影。

路雪青操纵命盘从正面攻击，乐灿在旁边念起了止杀咒。

伞面在无数道细丝的合围剿杀中被绞碎成无数纸屑，在空中纷扬摇摆。破烂的竹骨后，露出聂小倩青白的一张脸。

“好重的杀气！”乐灿一惊：“师姐，她对止杀咒反应这么大，一定杀了很多人。”

路雪青攻势愈烈，然而她的头顶却不知何时飞来了无数只乌鸦，旋风般将她围了起来，等到她们两个好不容易将这些乌鸦驱逐开，眼前空中，已然寂无一人，只有无数漆黑鸦羽纷飞。

蔚禾好不容易才跟上聂小倩的踪迹。

她来到了一片枯死的白杨林中，显然受了重伤，蔚禾以为她是来找黑山姥姥求救的，在林中谨慎盘桓，和她拉开了一段距离。

然而黑山姥姥却并没有出现，聂小倩独自倚靠在光秃秃的白杨树上，闭目养神，自己给自己疗伤，过了许久，才把脸上的鬼气收了回去，勉强恢复人样。

她看上去很不好受。

蔚禾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一咬牙，缓缓落在了聂小倩身前。

聂小倩脸色苍白，轻笑一声，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感叹。

“你倒是胆子大，难道不怕我去告诉姥姥？”

她果然知道自己的魂魄藏身在乌鸦之中。

要告诉，早在那天在寺塔之上她就该告诉黑山姥姥，那时她没说，现在就更不会说了。

想到那些乌鸦刚刚对聂小倩的保护，蔚禾猜她应当是有手段驱策这些乌鸦为自己所用。

至于她为什么会帮自己隐藏，她只隐约感觉到一点端倪，却猜不到具体原因。

聂小倩看似对黑山姥姥毕恭毕敬，却瞒着黑山姥姥蔚禾魂魄脱逃的事情。她受伤的事，显然也不愿意被黑山姥姥知道。

聂小倩和黑山姥姥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铁板一块。

蔚禾想，她的魂魄没有如黑山姥姥所预想的那样，被深锁在镜湖之底，而是附身在了一只乌鸦身上，会是聂小倩动的手脚吗？

“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也不知道你的魂魄为什么能从镜妖的幻境中逃走。”聂小倩淡淡道：“只是因为你附身在了乌鸦身上，我才机缘巧合知道这件事而已。”

蔚禾一惊：“你能听见我说话？”

聂小倩扭过了头，不回答她。

蔚禾扇扇翅膀，飞到了她眼前，在心里大声冲她喊：“听得到就眨一下眼，听不到就眨两下眼。”

聂小倩：……

她捂住了耳朵。

“你听得到！”蔚禾笃定，心里不知为什么，还有些诡异的雀跃。

她太久没有跟人说话了，憋闷得慌。

能跟鬼说两句话也行啊。

而且，这还是一只知道很多秘密的鬼——蔚禾和黑山姥姥干的那一仗，黑山姥姥受伤不轻。蔚禾曾在塔楼偷听到她说要在寺里养伤，然而就在刚刚，蔚禾找遍整个寺，却都不见她的踪影。

蔚禾猜她还有一个秘密洞府，而聂小倩或许知道在哪儿。

她心里有一个初步的计划:等明十七和燕青云回来之后，想办法和他们相认，再找到黑山养伤的地方，在她伤势没有完全痊愈的时候，发起攻击。

黑山姥姥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遇到的最棘手的妖怪，她的法术和无处不在的耳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比蔚禾之前遇到的妖怪都要老谋深算。

她擅长算计人心，也善于挑起修行者内部的矛盾，让他们逐步分化割裂。

可想而知，在发觉明十七和燕青云这一行人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葬身在迷雾森林时，伤势未愈的黑山姥姥一定会继续激化修行者之间的矛盾，直到他们自相残杀。

要趁局面还没有恶化到那个地步，尽快找到黑山姥姥养伤的地方。

蔚禾绕着聂小倩飞来飞去，热情策反她：“我看黑山姥姥对你也不怎么样，你不如来跟着我们，把黑山姥姥干倒之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你想干什么？重新去投胎？还是继续做鬼？”

聂小倩看也不看她：“想在这个秘境里杀掉她的道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都死了。”

蔚禾拍拍翅膀:“我不一样。”

聂小倩语气平平:“死掉的那些人，也都这么觉得。”

蔚禾一点不气馁:“你有见过黑山姥姥之前受这么重的伤吗？”见聂小倩默不作声，她着重强调:“那是我打的！”

聂小倩终于停下来瞟了她一眼:“然后你就变成了一只可怜的小乌鸦？一根树藤就可以要了你命的那种？”

蔚禾:……

这鬼脸长得不赖，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聂小倩望着她，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你是不是忘了，我能听到你在心里说什么？”

蔚禾假装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也想杀黑山姥姥，但是不想冲在最前面，怕打不过被它报复，你可别说你不想杀，不想杀你养这么多乌鸦干什么？黑山姥姥知道你悄悄养了这么多乌鸦吗？”蔚禾说:“不用你动手，你只需要告诉我，它藏在哪儿疗伤？我们自己动手。”

聂小倩:“告诉了你们，你们杀不死它，等它出来一样猜得到是我泄了密，还是要死。”

蔚禾好心提醒她:“你现在已经是鬼了，不会再死了。”

被聂小倩瞪了一眼。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真有那一天，还不如再死一次。”

蔚禾看出来了。聂小倩对黑山姥姥的畏惧深入骨髓，不是她一两句话能劝动的。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黑山姥姥真的有一处秘密洞府，而聂小倩知道洞府所在。

“我知道你一时半会相信不了，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蔚禾说:“去迷雾森林的人，一个都没有死。”

聂小倩顿了一下。

“等他们回来，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我会再来找你的。”蔚禾拍拍翅膀，准备飞走，却被聂小倩叫住了。

“出了这片白杨林，在兰若寺里，不要这样直接飞过来跟我讲话，那些树会知道，它们会告诉它的。”她垂着眼睛道。

蔚禾虽然心里早有所猜测，但看着四周数也数不清的树木，还是心头一凛。

所有活着的树，都是黑山姥姥的爪牙耳目。

他们从踏进这个秘境开始，就已经在它的监视之下了。

“只有枯死的树周围是安全的？”蔚禾意识到了些什么，她望了一眼这片枯死的白杨林，心里突然奇怪起来。

黑山姥姥怎么会容许它的领地里有一块这样不受它控制的枯林？

她确信聂小倩听到了她在心里提出的这个问题，但聂小倩什么也不说。

蔚禾又在心里大声重复了三遍。

聂小倩咳嗽了一声，催促她：“你怎么还不走？”

蔚禾看着聂小倩，一个美女鬼，硬生生从她身上看出了渣男的潜质。

“我走了之后，在哪里找你？”蔚禾放弃刚刚的那个问题，试探着问她。

聂小倩盯了她两眼，就在蔚禾以为她还是不会表示明确态度时，聂小倩说：“燕青云的那个阵法，靠近南边阵眼，有一棵枯死的龙血树。”

蔚禾忍不住在心里笑出了声。

聂小倩又是一副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

蔚禾终于展翅飞走了。

聂小倩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

他们是道士，而她是鬼，她想。

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叫起来：“不能完全相信他们！”

“当然，我知道。”聂小倩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回答了。

她扭头望了一眼那片枯死的白杨林，几乎每棵枯木上都有一只乌鸦的巢，树顶着巢，就像一个个顶着黑脑袋的、细长条的人在无声望着她。

要谨慎，不能留下一丁点把柄——就像她这么多年做的那样，宁可慢一些。

最好的结果是，那些道士杀得了黑山姥姥，假若他们不中用，也绝不能把自己陷进去。

聂小倩离开了白杨林。

在快要到达兰若寺的时候，她的天灵感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冷意。

“聂小倩。”

是黑山姥姥在召唤她。

聂小倩身上的伤隐隐作痛，似乎肺腑都被那命盘上的丝线绞伤了，不过她清楚这只是一种错觉，这具身体的五脏六腑早就死掉了。

她不再迟疑，折下一枝龙血树枝，将血红树汁点在额心，纵身往最近的一个湖泊中跳下去，凭着记忆向兰若寺的方向游去。

湖底，一幢黑影在水中渐渐浮现。

那是一座和地面上兰若寺一模一样的建筑，无数肉眼看不见的灰黑色光团向着水中兰若寺的方向漂移汇聚，在光团的中心，坐着闭眼疗伤的黑山姥姥。

她看上去比前些天好些了，只是脸色铁青：“雾心和镜面越来越不中用，燕青云带的那批人没死，连进了树林的那个明十七居然也能活着回来！”

黑山姥姥咒骂着不在场的雾心和镜面，一张脸上煞气毕露。

聂小倩知道此时她不用开口，只需要静静等黑山姥姥骂完。

“他们回来，我就不能一直在这里养伤了。”黑山姥姥露出一些疲态：“寺里面情况怎么样？”

“路雪青找了我两三次，追问何十九和殷珠的下落，我们打了一场。”聂小倩垂首答道。

“蠢货。”黑山姥姥逮着谁骂谁，骂完脸上却露出一丝笑。

“那个明十七也快回来了。”她把玩着脖子上佩戴的那枚红色珠子，古怪地笑了一声：“我该上去晃晃了，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聂小倩柔顺地上前搀扶她。

黑山姥姥抓住聂小倩的手腕，突然发问：“你和那个路雪青打，谁赢了？”

聂小倩只觉得手臂被紧紧箍住，她控制着自己不要颤抖，语气平稳：“路雪青和一个叫乐灿的女弟子一道围攻，小倩不敌，幸而从姥姥那里学到了一些皮毛，召唤来一些乌鸦相助，才得以脱身。”

“你倒是有了些我不知道的新手段。”黑山姥姥似笑非笑。

聂小倩心里一紧，知道黑山姥姥一定是从兰若寺的树们那里听说了，在最后时刻，有乌鸦前来营救她这件事。

她轻声道：“小倩仰仗姥姥而活，姥姥这段时间有要事在身，小倩日日忧心，夙夜修炼，唯恐拖了姥姥后腿，只是本事不济，幸而是在兰若寺姥姥的地盘上，依仗地利，这才和她们二人打了个来回。”

她知道黑山姥姥控制欲极强，脾气古怪而多疑，她作为黑山姥姥的手下，若是对上宗门弟子，伤得太惨重，黑山姥姥势必要发怒，嫌她不中用。但若她突然有了能以一敌二的本事，却未曾禀报，除了承担怒火，还不可避免地要被怀疑。

黑山姥姥听她说起“兰若寺姥姥的地盘”，心里那点狐疑渐渐消了下去。

兰若寺是她的大本营，聂小倩也知道这里遍地是她的耳目，她真有心暗中做些瞒着她的事，也不该在这儿暴露。

何况，这秘境中战斗力更强的鸟比比皆是，谁会将一群毫无灵智、只会笨头笨脑送死的乌鸦放在眼里？

黑山姥姥不再说话，放开了聂小倩的手。

眼下最重要的，是那群道士。

她自水中而上，出现在兰若寺的水潭旁边，没有发觉角落的阵眼倏忽一闪。

“怎么了？”明十七看着突然停下脚步的燕青云。

“有妖怪触动了我留在寺中的阵眼。”燕青云皱眉，又似乎有些不确定：“依照我的感应，该是一个木系的大妖。”

“不应该啊。”燕青云嘀咕。

在一片领地，一般只会有一只鬼王级别的大妖存在，兰若寺是黑山姥姥的地盘，就算她殒命，短时间内她的气息也不会消散，不该有这样的大妖在兰若寺出没。

“我们再加快速度。”明十七听他说完，担心留在寺中的蔚禾，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赶回了兰若寺。

明十七一进兰若寺的大门，就察觉到氛围不太对，然而，又不像是有大妖来袭的那种不对。

寺中来往的弟子脸上表情并不紧张，然而当他们看到他时，目光就忍不住一直落在他身上打量，等到他回望过去，他们却又飞快将目光移开了。

“是他吗？那个何十九之前的……”有人小声问。

“嘘，小声。”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些异常放在心里，暂且按下不提，直接去了蔚禾的房间。

燕青云说她和黑山姥姥对战后受了伤。

门内依稀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其中一道男声介乎与陌生和熟悉之间，明十七回想了一会儿，才听出是那个叫周翱的上清宫弟子。

周翱似乎在急于自证些什么：“何师妹，我与路雪青平素来往不多，实在不知道她为何一直纠缠不休，还打伤了你的鬼仆。”

明十七微微蹙眉——蔚禾的鬼仆？是说画皮女鬼吗？

但画皮女鬼和吉玉郎都跟着燕青云去了迷雾森林，蔚禾哪有什么别的鬼仆？

“周师兄，小倩并不是我的仆人。”蔚禾温声道：“只是我将她从黑山姥姥手中救出，她才发誓要报答我，以了结恩情，转世投胎。路师姐心系于你，这才如此，何况她说的确实也有道理，这枚殷珠是大天师赠给你的，我当时只是为了疗伤，才厚着脸皮，开口向你借来一用，并没有想夺人所爱的意思。”

“如今，还是物归原主的好。”她笑着将殷珠取下，放在了周翱手中，手指在他手掌中一触即收。

周翱呆在原地，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之间待自己如此客气疏离，全然不是前两日巧笑倩兮的样子。

他猜度，或是路雪青动手这件事让她生气了，一时急于辩驳：“不，何师妹，这是我送给你的，我心甘情愿，师傅就算日后问起，我也……”

木门一声吱呀，打断了他的话。

门内的两人一同侧目，这才看到是明十七走了进来。

周翱注意到他没有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