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师兄,今天感觉怎么样?”何十九端着药碗走进房间,笑吟吟地端详周翱的面色:“看上去精神多了。”
周翱庆幸自己早上让若水帮忙洗漱了一下,否则受重伤在床上连躺好几天,还不知道现在要邋遢成什么样子。
他其实没有什么话可以跟何十九讲,然而又觉得若不马上找点什么话来说,她送完药就会走了。
他们两个毕竟不熟,寥寥几次接触——托他那副狗脾气的福,也称不上有多愉快。
“外面乱糟糟的,是怎么了?”他问,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的口气似乎太生硬了,活像是在对上清宫的小师弟小师妹问话。
他偷眼看了一下何十九的脸色,幸好她看上去一点也不介意他刚刚的口气,语气柔婉地跟他解释:“是之前困在迷雾森林的那些人回来了,燕师兄在问他们森林中的情况。”
她顿一顿,又道:“明十七被困在迷雾森林了。”
周翱马上想起来,明十七是那个一直和她形影不离的道士,箭术极为高超。
他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问道:“那你是不是要去救他?”
何十九嫣然一笑,不答反问:“怎么这么问?”
周翱含糊道:“就是感觉,你们关系似乎很好。”他忍不住去看何十九,她半边身子坐在床上,离他不过半臂距离,一点阳光从窗中透过,她整个人在这光中干净通透得不可思议。
第一次在三江汇客栈中见面时,他怎么不觉得她有这么美?
周翱又想起了从迷雾森林逃来兰若寺的那天,他重伤昏迷,身体毫无知觉,却还残存着一点意识。
他的意识飘摇到了房间的最上方,看着这群人商量要怎么做才能逃离这个鬼地方。
是她说,要在黑山的陷阱里反杀她。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床边点着红色的蜡烛,她整个人在红色的烛光里就像一团火,让人无法直视,又忍不住要靠近。
周翱不清楚这是他昏迷中想象出来的画面,还是他当时真的灵魂出窍看到了整个过程。
就像此刻,他其实也不知道他希望听到什么答案。
他从小就在上清宫长大,根骨奇佳,又受掌门无畏大天师厚爱,在修行路上称得上是顺风顺水。这感觉对他来说实在太新奇,以至于让他无所适从。
何十九低头吹药,露出一点雪白的脖颈:“他被困,自然有燕师兄去救他,我留在寺中,还有我的事要做。”
周翱移开眼睛,不由问:“是什么事?”
何十九笑着将那勺药送到他唇边,瓷勺带来温热的触感,周翱心如擂鼓,只疑心自己此刻身在梦中。
他不由自主张开了嘴,看她又低头吹下一勺药。
“我如今的大事,就是看周师兄将这碗药喝完。”她笑着说,一张美人面笑颜如花。
她喂他喝完了一整碗药。
“今天天气很好,我扶你出去走走。”她说,不等周翱反应过来,就朝周翱伸出一双手,搀扶他下床。
她的手离他的身体只隔一层衣衫,柔软却冰冷。
周翱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具提线木偶,何十九牵引他去哪里,他的手脚就不听自己的使唤,径直往哪里走去。
周翱发现他居然喜欢这种近乎失控的感觉。
“你的手好冷。”他下意识道,说完又觉得自己失礼,脸一红:“其实我……应该跟你道歉的,一开始在客栈的时候……你一共救过我两次了。”
乱七八糟的一堆话说完,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了。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何十九微笑着看他:“周师兄,若是以后我遇到什么麻烦,你会帮我么?”
“那是当然。”周翱马上道。
“那我就放心了。”何十九松开他的胳膊,低声道:“我可能会遇到一个大麻烦……”
“是什么?我能帮上你的忙吗?”周翱因为她的骤然放手有些站立不稳,却又不想给她留下太弱的印象,强逼着自己站稳,出了一层薄汗。
何十九却不回答,只道:“只要周师兄帮我,什么麻烦都会迎刃而解的。”她望着周翱脖颈上戴着的那颗红珠子,语气近似蛊惑:“可若周师兄都不帮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一定尽我全力帮你。”周翱保证。
无论遇到什么妖魔鬼怪,他都挡在她前面就是了,周翱想。
“周师兄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
何十九凝视着不远处游曳的白云,在蓝天下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蓝天之下。
蔚禾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晴蓝,但那股湖水没顶的窒息感依旧挥之不去。被水草拽进湖里,好像就发生在上一秒。
四周一片静寂,树木在风中哗哗作响,蔚禾发觉那些树木的形状和大小似乎都有些怪异。
她一开始并没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异样,直到她试图站起来活动。
失重的感觉骤然袭来,蔚禾猛然发觉她刚刚踩着的不是平地,是一根细细的树枝。
什么树枝能禁得住一具成年人身体的重量?
来不及思索这个问题,蔚禾就在急速的下坠中彻底清醒过来,她下意识挥舞手臂,想召唤出一个保护罩,避免自己被摔成一摊泥。
系统却毫无响应。
同时她惊恐地从余光中看到,她挥舞着的不是人类的手臂,而是一双长满了乌黑羽毛的翅膀。
她在做梦?还是被脑子被水泡发了?
然而求生的本能让她在空中张牙舞爪地挥动起两只黑翅膀,在一坠到底的前一秒,或者两秒,蔚禾艰难地停滞在了半空中。
脚下传来一点冰凉的水意,是她的脚沾到了湖面上的水。
在一圈圈泛起的涟漪中,蔚禾低头,在湖面里看到了一只微微变形的乌鸦。
她的魂魄现在在一只乌鸦的身体里。
蔚禾被这个认知吓了一大跳,一惊之下,本来就不熟悉的乌鸦身体瞬间脱离了她的掌控。
蔚禾“扑”的一声,鸟脸朝下,栽进了湖里。
片刻之后,湖里狼狈地游出一只蛙泳的乌鸦。
蔚禾转着圈甩干羽毛上的水,顺便思考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她作为人的记忆停留在和黑山姥姥的那场厮杀,黑山姥姥负伤逃走,而她技能耗尽,在湖边被人暗算。
只是不知道在湖边暗算她的人是谁,是并没有真正离开的黑山姥姥,又或者,在这秘境之中,她其实还有同伙?
还有梦中出现的无面女,她似乎对蔚禾并无恶意。
蔚禾低头,看到自己胸前的黑色羽毛被风吹得一飘一飘。
假如她是被黑山姥姥暗算成了一只乌鸦,现在就不该是这样自由的状态。
但若不是黑山姥姥,她的灵魂又为什么脱离了何十九的身体?
何十九的身体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所有的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
或许她应该回兰若寺去,燕青云可能会有办法。
蔚禾试着扇动翅膀,慢慢从草地飞向半空中,逐渐升高的视野中,兰若寺出现在她的下方。
从上空俯瞰兰若寺,它的形状就像是一只眼睛的瞳孔。
蔚禾向着那只瞳孔飞去。
她在学着适应这具乌鸦身体,鸟类飞翔的速度比他们在地面上行走要快得多,不过片刻,蔚禾就到达了兰若寺。
她熟门熟路地向后院飞去,两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她耳中——是若水在和燕青云讲话。
蔚禾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落在他们两个正前方,张开了嘴,想要喊他们的名字。
她突然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蔚禾试着开口叫若水的名字,然而却只听到了一声嘲哳的鸦啼。
夭寿了。
她说不了人话了。
若水和燕青云一点也没注意到身边落了只呆滞的乌鸦。
燕青云念了声咒,望着隐约浮现在空气中的金光,忍不住赞美:“真漂亮。”
若水问:“师兄,要把整个符阵都拆掉吗?”
燕青云有些肉疼,这个符阵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和心血,实在是他的得意之作,然而现在看来,却是一点都用不上了。
“先把有用的东西拆出来。”他心疼地摸了摸那道金光:“以为那个黑山老妖有多厉害呢,谁知道一下子就死在何姑娘手里了,早不死,晚不死,我这个阵刚搭成她就死了,死得真不是时候。”
若水摇头晃脑:“非也非也,不是黑山姥姥太弱,是何姐姐越来越厉害了。”
她扭过头去:“咦,我怎么听到有乌鸦一直在叫。”
“没有啊。”燕青云从符阵中分出一丝丝心神,随口道。
“这会又不叫了。”若水抓了抓头发。
斑驳的树影里,蔚禾呆在了原地。
燕青云和若水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黑山姥姥已经被她杀死了?
“燕师兄。”一道又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响起,院中的二人一鸟同时扭头。
蔚禾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看到了她自己——不,应该说是何十九的那具身体,在向燕青云和若水走来。
“符阵拆完了吗?”何十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