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残月高悬夜空。
在坠地的一刹那,蔚禾张开了最后一个保护罩。
诛妖剑下的龙血树在疯狂蠕动,周遭的草叶、荆棘、飞花,以及龙血树的无数枝条,所有植物不顾自己正在被烧成飞灰,像疯了一样向她发起攻击。
蔚禾听到了保护罩碎出裂纹的声音。
她牙关紧咬,虎口生疼,用尽了自己能使出的最大力气,将手中的剑拼命向下按去,殷红的龙血树汁喷射而出,溅了蔚禾一身一脸。
蔚禾同时朝着那棵蠕动的龙血树发动了抠图成符。
技能发动的那一刻,眼前突然有一阵白光闪过,蔚禾只觉得那光耀眼无比,像是大太阳底下有人用强光镜直射向她的眼睛。
生理性的泪水夺眶而出,泪眼朦胧里,剑下那股蠕动的力量骤然消失,蔚禾被这股力量反震,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
最后一个保护罩应声破碎。
泪水模糊了双眼,蔚禾挣扎着站起来,狠狠一抹双眼,警惕地环顾四周。
周遭的一切陷入诡异的死寂,在火焰灼烧的毕剥声中,刚刚不顾死活向她发动攻击的植物在片刻间枯萎死去,似乎被刚刚的攻击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
一片符文从无数草木的余烬中,轻飘飘向她飞来。
那是一张空白的符文。
在蔚禾的脚下,被周翱残剑刺中的那棵龙血树,连带着那把剑一起消失不见了。
黑山姥姥负伤逃走了。
蔚禾猜测,那道白光或许是她的保命手段。
她虽然逃走,却受了重伤,地上淅淅沥沥的龙血树汁,向远方延伸成一条血线。
那是黑山姥姥遁逃的方向。
然而蔚禾此刻浑身脱力,技能也被消耗得一干二净,已然失去追击黑山姥姥的力气。
她打算留在原地,等燕青云过来支援。
她来的一路上,就撒下了让若水事先画好的留影符,那是上清宫用来追寻踪迹的手段,燕青云看到符咒,就能一路追来此地。
蔚禾拖着沉重的身体,将昏死过去的宁采臣拽到靠近湖泊的一片显眼空地上。
聂小倩消失了。
此刻,蔚禾也没有心情再去管她。
她置身于一片缓慢灼烧的火海中,不过是将宁采臣拖拽出火源,一段短短的距离,蔚禾就汗如浆出,只觉得浑身的水分都要被蒸干了。
身体的本能促使她向水源靠近。
蔚禾挪动到湖边,半趴在地上,掬起一捧冰冷的湖水浇向自己,湖水灌顶的那一刻,她才觉得自己好像又活过来了。
湖面之下。
在蔚禾看不到的深水之底,无数水草青翠飘摇,柔媚而诡谲地向着同一个方向快速聚集。
蔚禾突然觉得四周变得安静极了,连火焰灼烧的声音都消失了,她似乎是置身在一片完全寂静的真空之中。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身体的汗毛在一瞬间竖起来,本能在催促她离开。
蔚禾咬牙强忍着浑身的酸痛,刚刚勉力走出了一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出。
泼洒而下的水珠中,她猝不及防地扭头,下一秒就被那些滑腻湿冷的水草缚住四肢,头朝下凌空悬起,猛地被拉到了那片湖泊的上空。
猛烈的眩晕中,蔚禾看到了湖面上映衬出的,自己的倒影。
湖中的人影,穿着和蔚禾一样的衣服,和蔚禾一样手脚被捆,蔚禾挣扎,她也挣扎。
但她的脸是空白的——那是一张和无面女一样、失去了五官和表情的脸。
在剧烈的头痛中,她突然反应过来,梦中那个无面女跟她说的四个字究竟是什么了。
她说的是,不要对视。
蔚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没入湖底,意识却轻飘飘地浮荡在空中,直到冰冷的湖水将她淹没。
湖面短暂地泛起涟漪,随后归于平静。
同一片月色下。
燕青云满头是汗,双眼紧闭,默念符诀。
随着他最后一道符咒归位,原本悬在半空中的无数道符咒化成一道金索,从内将整个兰若寺包裹起来,金光一闪后,消失在空气中。
燕青云松了口气,正要伸手擦汗,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拽他的衣服,低头一看,却是明十七留下的小鹿。
小鹿拽着他,使劲往寺门的方向走去。
若水突然发觉,寺门前飘着的,是一道留影符。
“燕师兄,是何姐姐留的符!”她叫道:“她刚刚让我给她画的留影符!”
燕青云脸色一变:“走!”
两人向着寺门外奔去,丝毫没有留意到,在他们离开之后,兰若寺的土地开始以一种古怪的频率旋转蠕动,泥土向外渗出鲜血,又不断被新的泥土盖住。
“什么动静?”在房中养伤的一个村民支起耳朵,不安地直起了身子。
房内正在照料他们的薛芸放下药碗:“我出去看看。”
她推开房门,只见院中狂风骤起,吹得满寺的树木哗哗作响,落了一地的树叶。除此之外,院中并无异常。
“没什么,只是起风了。”她松了口气,转身关上了房门。
燕青云和若水沿着留影符淡淡的光晕一路追去,一直追到了那片已经被燃烧殆尽的龙血树林。
在一地灰烬中,宁采臣和蔚禾躺在空地上,人事不省。
“何姐姐!宁公子!”
若水上前抱住蔚禾,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只觉得她的身体冷得像是一块冰。
燕青云掐诀念符,符咒无火自燃,温暖的火光中,宁采臣和蔚禾一前一后醒来。
“哎,这是哪儿?”宁采臣摸着脑袋又问:“那些和尚呢?小倩姑娘呢?”
“什么和尚,什么姑娘?”若水双手握着蔚禾的手,试图帮她暖手:“宁公子,你发癔症了?”
燕青云道:“也可能是遇到妖怪了。”他看向更靠谱一点的蔚禾:“何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蔚禾缓缓开口,声音嘶哑:“我发现了黑山姥姥的踪迹,一路追到这里,找到了她的本体,是一只龙血树妖。”
燕青云不禁握住腰间的飞剑:“她现在在哪儿呢?”他的身后,跟着明十七的器灵小鹿,它站在离蔚禾三米开外的地方,歪头看向蔚禾。
蔚禾注视着他,露出一个微笑。
“她被我杀死了。”她说。
同一片月光下。
明十七、一清和李长贵进入了那片据说弥漫着毒雾的森林。
他们是有备而来,舌下压着可以解毒的药丸,左手以捆仙索相连,身上还带着止血的药草和干粮。
然而森林中一片安静,没有丝毫异常,既没有毒雾,也不见吸髓鹫。
月光之下,枝叶轻柔地摇摆。
明十七想起蔚禾在寺中的推测,这里的植物有可能都是黑山姥姥的耳目。
“你还记得你们走散的地方吗?”明十七问李长贵。
李长贵肯定点头:“我们家是猎户,在哪儿都走不丢方向。”他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一棵树一棵树地摸着走过去,最后在一棵榕树下停住了。
“就是这里。”他说,焦灼地四处巡视。
除了他们之外,这里没有一个人。
没有人影,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明十七问一清:“燕兄临走时让你带的符咒呢?”
一清连忙从包裹里翻出厚厚一沓符咒,都是离开兰若寺时燕青云和若水加急画出来的。
一清抽出其中三张寻声符,默念了三个队中上清宫弟子的名字,随后催动口诀。
三张符咒晃晃悠悠升到半空中,停在了同一个位置。
一清不解:“符咒显示他们就在这里,可是明明没有啊。”
四周空无一人,围绕着他们的只有树木。
明十七走到三张符咒停滞的位置,离那张符咒最近的,是一棵起码有三十年树龄的榕树,树身几乎有两人合抱那么粗。
他心里一动,召唤出玉石小箭,轻轻在树皮上一划。
不过片刻,就有鲜红的血液从树皮中缓缓渗出。
明十七猛然回头:“在树里面!”
一清和李长贵赶过来,望着树木目瞪口呆。
“这该怎么办?”一清困惑道。
明十七道:“先将树皮剥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他将吉玉郎和女鬼叫过来,让他们两个剥开树皮。
随着树皮脱落,原本应当是白色木质的位置,赫然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是邓子羽。
他浑身被粘稠的树液包裹,双眼紧闭,从腿部往下,居然隐隐生出了与地面相连的根须。
等到树皮完全被扒开,邓子羽失去支撑,直挺挺向地面倒下,那些尚未成气候的细须被一挣而断,他脸上绿色的液体被一清用手抹开,露出眼耳口鼻。
一清将手伸向他的鼻下,松了口气:“还活着!”
明十七扭头道:“附近的这些树,皮都要扒掉,要快!”
从眼前这诡异的情形来看,恐怕他们要是来晚两天,被困在树里的人,就会变成一棵真正无知无觉的树木。
他望向这几乎看不到边际的茂密森林,心里一凛。
在邓子羽这一行人之前,难道就没有进入过这片森林的人们吗?
这森林中数不清的树,究竟是真的树,还是……已经变成了树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