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禾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曾一度非常害怕自己的身份会暴露。
然而一路走来，终于到了这一刻，她却发觉自己心里异常平静。
“你之前就认识何十九？”她问。
这句话问出口，相当于默认了若水所说的全部是事实。
若水摇头:“不是我认识何十九，而是何十九，本身就是我做的傀儡人。”
蔚禾被这个信息震得说不出话来。
傀儡人？
绳索捆缚下的这具身体，皮肤柔软，呼吸温热，分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少女。
然而若水和一清的神色却又不像作伪。
蔚禾心神激荡，突然感觉到身侧捆绑着的明十七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明十七醒了。
若水并没发觉，继续道:“制作傀儡，是玉华大天师传下来的秘法，也是上清宫的一门必修的课业，何……你的这具身体，是我做出的第十九个傀儡，也是最好的一个，做成的那一天，恰逢天池里的荷花盛开，所以我为这个傀儡取名，叫做何十九。”
“傀儡的外表和常人无异，可是却没有自己的灵魂和意识，只能听从一些简单的指令，本来，十九只能在上清宫内部行走活动，可是跟着燕师兄下山时，我不舍得，就悄悄把十九带了下来。”
“后来，我们和师兄失散，一路寻他到了太原城，在街上遇到了王生，我和一清都看出来他身上鬼气缠绕，想要提醒他小心，可他不相信我们两个小孩子的话，后来没有办法，我才让十九假扮女道士，进了王家。”
“本来这么做，只是为了保住王生的命，谁知进了王家没几天，十九和我之间的感应就消失了，无论我如何召唤，十九都没有反应。”
蔚禾推算了一下时间，何十九和若水断开联系的时候，正是她穿过来的那天。
她的灵魂进入到了何十九的身体里，却没有继承何十九的半点记忆。
同时，傀儡也脱离了若水的控制。
在一开始，若水和一清都推测，傀儡失联是因为被女鬼所伤，然而等到进了王家才发觉，傀儡何十九，不仅突然有了生擒画皮女鬼的能力，还有了自己的意识和思想。
甚至，她完全不认得若水和一清了。
可想而知，第一次下山就遇到这样的情况，若水和一清受到了多大的震撼。
“怪不得，你之前骗我，说你们两个是正阳宗的弟子，跟随师父下山历练。”
这两个小孩实在是人小鬼大，他们两个实则是上清宫的弟子，跟着师兄下山参加天师试炼，却在细节上撒了谎。
若一开始知道他们两个是上清宫弟子，以蔚禾初来乍到时的自保本能，她一开始怎样躲避明十七，就会怎样躲避若水和一清。
怪不得，在刚开始认识的时候，若水就对她表现出格外的在意，一直缠着她问东问西，蔚禾自以为当时蒙混过关，却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露出了马脚。
怪不得，周翱和邓子羽根本就不认识她和明十七……
等等，蔚禾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明十七……他也是傀儡吗？”她有些艰难地问出口。
若水和一清进入这个房间以来，第一次露出意外的神色。
一清:“明十七是我做的傀儡。”
当初十九进了王家突然失去音信，王夫人又突然出府，遍请道士法师，一清才将傀儡明十七也送进了王家，派他前去寻找十九。
谁料十七也一去不回。
若水和一清这才急了，亲自进入王家，才有了当时的种种情形。
只是当日，他们两个设想过无数种情况，其中最坏的一种，就是两个彼此有关联的妖魔鬼怪，侵占了傀儡的身体，想要借助两个傀儡的身体托窍转生。
今日才知道，傀儡体内的两个魂魄，竟然互相也不认识。
若水:“你们两个，原来谁也不认识谁啊？”
几张脸面面相觑。
蔚禾脑子一片空白，脑海和胸腔中都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想起了明十七的许多异常之处。
他对这个世界捉鬼常识和道门法则的了解程度，很多时候和她是半斤八两的。
他的包裹里带了那么多件法器，可是她却从没见他用过——因为那根本不是他的法器，他自然不会用。是傀儡明十七，在替若水和一清暂时保管这些法器而已。
只是这些异常出现的时候，蔚禾往往也正在做贼心虚，忙着给自己遮掩找补，无暇往深处细想。
傀儡明十七的身体里，又住着谁的魂魄？
他会射箭。
在这个遍地修道者的世界里，会射箭没什么稀奇的，但若是他也来自于她那个世界……
蔚禾冒出了一个极为荒唐的念头。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期待，还是在害怕，又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若水接下来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姐姐，我们对你们两个并没有恶意，好吧，或许一开始，我们曾经对你们两个警惕戒备过。可是这一路上，你们的所作所为我们都看在眼里，我和一清都认为，你们谁也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妖魔鬼怪。”
“之所以对你们用捆仙索，是因为一旦过了今晚，你们两个就一定会去找黑山姥姥，我和一清怎么劝你们也不肯听，你们的魂魄上被她种下了标记，很容易被她影响控制，只怕到时候，你们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识，造下杀孽。”
“还有傀儡人和这些法器，都是上清宫中的东西，我们也不能眼看着明大哥把这些带走。”
“我和一清准备带你们两个去秘境，和燕师兄汇合，他一定有办法，或许可以帮你们再塑□□、又或是转世投胎。”
“我们绝不会伤害你们的，我发誓，我若违背此誓，此生修行皆废。”若水保证，一清也随即用力点头。
两人面色严肃，当着明十七和蔚禾先后起誓。
蔚禾知道这样的誓言对修行之人来说有多重，况且，即便没有这样的毒誓，她也不觉得若水和一清会真的伤害他们。
“我信你们两个不会伤害我们。可你那位燕师兄，却与我们素不相识，魂魄易体这样的怪事，恐怕无论我们怎么解释，他也很难全然放心，到时他要是为了不留后患，说不准就会将我们都杀了。”明十七突然开口。
他循循善诱道：“你将我们放了，我们也可以跟着你去见那个燕师兄，若是到时候谈不拢，我们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如何？”
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蔚禾控制不住地想扭头看他是什么表情，可惜被捆仙索困住，她侧过头，只能感觉到，他说话一呼一吸间，气息拂过她鬓角的碎发。
“燕师兄不是那样不分是非的糊涂人。”一清道:“明大哥，不要担心，况且，就算他不相信，我们还有鉴真烛，只要鉴真烛验明了你所说的话都是事实，不曾作恶，燕师兄也不能无缘无故杀人……嗯，杀妖怪。”
这两个小孩，还是觉得他们两个是妖怪。
一清从明十七的包裹里取出那只烛台，闭目念咒，若水为烛台注入了一团水雾似的法力。
烛台无火自燃，一束细长的橘色火苗出现在房间里。
“接下来我问的问题，你们若回答真话，火焰就不会有任何变化，若回答的是假话，火焰就会熄灭。”若水道。
她绷着一张小脸 ，看上去比蔚禾和明十七更紧张。
“嗯，你们两个本来叫什么？”她话一出口似乎就后悔了，旁边的一清杵了她一下：“哎呀，问点有用的嘛。”
若水：“怎么办？我一下子想不到要问什么。要不你来问。”
一清支吾：“我也想不出来。”
蔚禾：……
“要不然，你问我们两个是不是妖怪呢？”她提醒。
“哦哦。那你们两个是妖怪吗？”若水问。
“不是，我是人。”蔚禾斩钉截铁道。
“我也是人。”明十七道。
他这么说的时候，蔚禾那个近乎荒唐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不可能，她想。
火焰纹丝不动，若水和一清脸上浮现出惊讶之色。
“好吧，那，你们杀过人吗？”若水又问。
这个问题比第一个问题好回答多了。
不知为什么，蔚禾并不想在明十七面前讲出自己另一个世界的名字。
“没有。”蔚禾很快答道，她原本生活的国家，是个和平有序的世界，她在那里干过最出格的事，就是骑电动车没带头盔，被罚了五十块钱。
她原本默认明十七也会很容易就回答上来，却不想他沉默了几乎一分钟，才回答：“我没有杀过好人。”
只是多了一个字，意义却大不一样。
听起来，明十七原本生活的那个地方，似乎不怎么太平。
那他就不是她所想的那个人了。
不是，或许才是正常的，她想，他们两个人的性格大不一样，这世上也根本不会发生概率这么小的事。
蔚禾听到自己长出了一口气，但她分不清那是松了的一口气，还是一声叹息。
她盯着那团纹丝不动的火焰，有一种它此刻正在她眼睛里燃烧的错觉。
生活在聊斋世界里的若水和一清，丝毫不觉得明十七这个回答有什么问题，这样的答案才是正常的。
他们两个忍不住对视一眼，小声商量：“他们两个不是妖怪啊。”
“要不然，放了也行？”
“放了之后，他们俩不会还要跑，去那个什么寺找黑山姥姥吧？”
“那要是我用捆仙索放了你们两个，你们会跑吗？”若水天真地问道。
沉默一瞬后，两个受审的成年人异口同声道：“绝对不会。”
咻的一声，原本烧得正旺的火焰瞬间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