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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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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自打来到江州,星雨的每一天过得既规律又平淡:认真工作,坚持码字,拼尽全力不让现实打败。

二分厂焊接一班是个温暖的小团体,是她安身立命之所,尽管恐惧社交,她不想给人以孤僻的印象:待人接物尽量随和,师傅的教导悉心遵从,车间领导安排的加班加点,只要有空都会答应……她不会主动张罗什么,一旦有好玩的事,大家都不会忘记叫上她。她是人群中最安静、最没有存在感的那一个,却又是聚会中最最顶用的帮手。

大概是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读书码字上,尽管已经生活了一年多,星雨对江州的本土文化依然陌生,方言依然听不太懂,车间里的人想要跟她说话,都得改成普通话,不然极易产生误解。

至于诚意和客套的界限在哪——也不清楚。比如齐岳昨日说,晚上请她吃饭。时间地点都有,她不知道是去还是不去,也不好意思多问。

星雨很小就开始掌厨,家中又有两个饭量极大的男人,她知道请客吃饭要做很多的准备。如果齐岳决定请客,一定会提前通知母亲,不然谁也不能在短时间内变出一桌子的菜来。假如有事取消,他也应该第一时间通知到星雨。

可是,上午齐岳来车间开会,她和师傅都在,其间两人还聊了一会儿,之后齐岳就回工艺处了,请饭的事完全没提。

生怕失礼,她提前买了一瓶红葡萄酒放在工具柜里。惦记了一天,下班前遇到娜娜提及此事。娜娜说,江州的风俗:男女交往到一定程度、确定了恋爱关系、的确会去对方的家中吃饭、拜见长辈,一般在认识一两个月之后。

“你答应他了?”娜娜问道,“做他的女朋友?”

“没有哇。应该就是普通的请饭吧?他说杨主任特别好客,车间里很多人都去他家吃过。”

“没错。我也吃过,不止一次。”娜娜说,“但都是一去一大群,没有单独去的。只叫你一个,意思肯定不一样。”

“也许只是随便说说?”

“那不会。”

“上午见到齐岳,他也没提。”

“不应该啊。查下手机,有没有短信?”

厂里的制度,上班期间不能玩手机。正好下班时间到了,星雨连忙去工具柜看手机,并没有相关的短信。

“要不,我帮你问问?”娜娜掏出手机。

“别别别,千万别!”星雨急忙拦住,“也许他已经忘了,那就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惦记着这顿饭呢。”

“那可不得惦记着。”娜娜笑道,“傻不傻啊你。他妈是车间主任,他爸是劳人处长,这么重要的人物请你吃饭,多好的事儿!不论你是不是齐岳的女朋友,都得跟他们混熟咯。设备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到底还是个人情社会。有他们托着,以后办什么事都方便。”

星雨倒没有想到这些,依然纠结着是去还是不去。回想当时齐岳的语气,也不像是玩笑。也许他认为这事儿已经说定了,不需要再提醒。可星雨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去他家,尤其有父母在场的情况。万一人家没想请客,白眉刺眼地上了门,那场面想想都丢人。

“我不大懂江州这边餐桌上的规矩。”星雨小声问道,“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真想知道?”

“当然。”

“那我可就直说了。”娜娜抱着胳膊看着她,“你有三个毛病需要改进:第一,吃面条不能大声。第二,不能用筷子敲碗。第三,一次只夹一样菜,不能一趟就把很多菜都夹到碗里。——这些都是江州最最基本的吃饭礼仪。年轻人在一起怎么吃都无所谓,老一辈的人——看中这个。”

一袭话说得星雨满脸通红,这些习惯都是她在家中自然习得的。

比如父亲吃饭必敲碗,而且敲得响亮,以示吃得开心。而她会一次夹很多菜进碗里,留着慢慢吃。一次如果没有夹够,第二趟就没有菜可夹了。

离说好的六点还有一个小时,她在车间里等了二十分钟,齐岳没有现身,也没接到确认短信,只得讪讪地骑车回家。

冰箱里还有一些剩菜,她煮了一碗面,将剩菜伴在里面快速吃完,正打算把家里收拾一下开始码字,手机忽然响了,是齐岳。

“小潘,你在哪儿?”齐岳问道,“快到了吗?”

“我?……我在家呢。”

“不是说好六点来我家吃饭吗?”齐岳的声音有些着急,“忘了?”

“没忘,只是——”她看了看表,六点过十分,“上午见到你,你没提起这事儿,我以为只是随便说说……”

“怎么可能?当然是认真的!我妈特地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呢。”

“哦,对、对不起!我马上过来,马上到!”

她着急忙慌地抱着那瓶葡萄酒出了门,跳上自行车就往宿舍区赶,刚骑了五分钟车胎爆了。坐公汽已经来不及了,她一咬牙,打了一辆出租,又赶上了晚高峰,车开得比乌龟还慢,等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齐岳家,已经六点四十了。

幸运的是,对于她的迟到,齐岳的父母并不介意,至少表面上没有。

桌上的菜凉了,谁也没有动筷。星雨不知如何解释,齐岳连忙把错揽在身上,说自己说错了时间。杨美兰接口笑道:“我家岳岳打小就粗心,从小学到大学——不论什么考试、不管有多简单——从没拿过一百分,一次也没有。”

几个轻松的玩笑之后,话题很快就聊开了,但主要是在齐家三人的口中流转。星雨很少主动说话,只是认真地品尝着每一道菜,衷心地赞美它们。吃到特别喜欢的,还向杨美兰请教具体做法。她知道只要把话题锁定在厨艺上,就是安全的,再怎么说也错不了,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在此之前,星雨在车间里见过几次杨美兰,没认真说过话,大家都叫她“杨主任”。杨主任喜欢穿一身黑,只在领口处佩带一条鲜艳的丝巾,加上经常在脑后盘一个圆髻——看上去就像一位空姐。

她的脸圆圆的,眉毛细细的,脸白白的,五官长得很开,笑起来很生动。人到中年,身子有些发福,但曲线还在,看得出是个精力旺盛、生活讲究的人。相比之下,齐岳的父亲齐峻因为有一张国字脸看上去更严肃、更有干部味儿。他的话不多但十分得体,会把主场的光环留给妻子,如果出现冷场,会立即抛出个笑话把气氛搞活。又或者看见星雨太过安静,也会主动找她说话。

一番交谈下来,星雨看出这一家人在社交上大概就数齐岳的段位最低了。长年稳定的亲情润泽,他在家中有着自由畅快的表达,是关注的焦点、宠爱的中心、就像一棵地势优越、营养充分的橡树,越是这样反而越不可能长歪。

杨美兰不旦在工作上是一把好手,在家务上也是大包大揽、精益求精:同样的大小、同样的格局——齐岳的家可以说是蔡师傅家的反面:处处一尘不染,主人好像是个重度洁癖患者。家具、窗帘、墙面、地砖都是白色的,就连厨房里最容易藏污纳垢的灶台、砧板、抽油烟机都擦得锃光瓦亮、好像这家人从不下厨。

除了干净,这个家还充满了生活的情趣:窗边种着绿植,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阳台上摆着竹椅、吊着鸟笼、还挂着一排太阳能的小彩灯。就连家具的摆放、色彩的搭配、墙上的挂画都像是从家居杂志里拷贝出来的——光亮、柔和、舒适、温馨。

因为紧张,事后星雨很快就忘记了那一顿饭的各种细节:谁的段子最逗,哪道菜先吃完,自己喝了几杯酒,有否违背餐桌礼仪……等等,直到杨主任把话题转到了家常:老家在哪儿?家里都有什么人?做些什么工作……之类。这当然是饭桌上最最普通的话题,可星雨最怕的正是“家常”二字。

她的家不正常,越解释越不正常,以至于只要一提起就有崩溃之感。每到这种时候,敷衍和谎言是她最后的抵抗。她泛泛地说:老家在石淙。家中有父亲哥嫂、都是农民、种菜为生。

“那——你妈妈呢?”杨美兰自然而然地问道。

“不在了。”星雨说,见齐岳父母瞪大眼睛意犹未尽地看着她,顿了顿,又加了两个字,“因病。”

从小到大只要是填表,在“母亲”一栏里星雨填的都是“孙桂英”,也就是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以为孙桂英是自己的生母。长大后听到传言向父亲求证,挨了一顿痛打,至此再也不敢在家人面前提起王素清。孙桂英的确死于重病,这样回答也不算错。更何况那次见过王素清后两人再无交集,又何必向人提起。

平心而论,作为母女她们已经错过太多,重建亲情已变成一件别扭的事情。星雨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哥嫂是什么样的人,沾上自己就等于沾上了他们,所以母亲的绝决不难理解。车间里谁也不知道星雨还有个生母住在江州,而且住得很近。对她来说,隐瞒身世早已成了习惯,她可以做到脸不红、心不跳、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你爸身体还好吧?”杨美兰关心地问道,“在老家生活得怎么样?”

“我爸……身体不大好。前段时间脑出血,一直卧床不起。”

杨美兰轻轻地“哦”了一声:“病成这样可离不了人,是你哥嫂在照顾他?”

“他们也不住在老家,我这边也请不了长假。我哥就找了个亲戚照顾他,我每个月寄些钱回去。”

“难怪岳岳说你每天下班还要去咖啡店打工,真不容易。”杨美兰叹了一声,“跟你一比,我儿子就是蜜罐子里泡大的,除了考试做题什么都不会。”

“他还挺能干的,在工作上。”星雨小声地替齐岳辩护了一句。

那一瞬间,齐岳向她投来温柔的一瞥。杨美兰正在夹菜,身子随即滞了一下。

* * *

三天后,蔡师傅把星雨叫到一边,低声问道:“刚接到厂里电话,附件厂缺焊工,要把你调去附件厂,这事你知道么?”

星雨很惊讶:“就调我一个?还是有别人一起?”

她对附件厂不了解,只知道它也是一个分厂,没有二分厂大也没有二分厂重要,在厂区位置偏僻、远离大门。为了方便职工,附件厂有自己的食堂和出口,离星雨的住处更近,如果调过去,上下班就不用再经过厂大门了。

“就你一个。”蔡师傅打量着她,“我觉得事有蹊跷。好端端的怎么把你给发配了?你没得罪过谁吧?”

“没有呀。”星雨心里也不大痛快,“附件厂焊工多么?待遇怎么样?”

“那里安置了很多工人的家属,编制以集体所有制为主。当然你去的话,工资待遇不会变,只是以你的水平,算是大材小用了。你想去吗?”

“不想。”星雨轻声说,“师傅,您能帮我找杨主任说一下吗?顺便问问原因?我在这干得好好的,干嘛要调走?”

“就是杨主任通知我的,说是厂里的安排。”

她怔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此事可能跟自己去齐岳家吃的那顿饭有关。杨美兰大概是不同意她与儿子交往,又不想与儿子硬杠,附件厂与工艺处往来不多,距离又远,先从地理上拉开她们。

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蔡师傅很快就猜到了:“你跟齐岳的事儿,杨主任知道了?”

她解释说齐岳的确提出过想跟她交往,但自己没答应,两人就是普通朋友。三天前她去他家吃过一次饭,席间没说过不妥当的话,杨主任全程都很客气:“我也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

“嗯,懂了。既然你不想去,我也不想让你去,那我去跟她说说。”

“能行吗?”星雨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会不会落下一个‘不服从组织安排’的罪名?”

“如果杨主任是因为这个把你调走,那是以公济私。”蔡师傅冷笑,“搞邪了!她怎么不把自己的儿子调走呢。”说完一阵风地走了。

紧接着,主任办公室里传来蔡师傅跟杨美兰吵架的声音。娜娜说,蔡师傅在车间里护犊子那是有名的,虽然他是劳模是标兵,说到底不是干部——光脚不怕穿鞋的——何况杨主任还是他的师妹。

“你觉得我师傅能说动杨主任?”

“论级别,你师傅肯定拗不过主任。但他在车间里说话还是很有份量的。”娜娜信心十足,“这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有数。齐岳天天往车间跑,人人都知道他在追你,杨美兰是车间主任,她能不知道?”

娜娜猜得没错。半个小时后,她被叫进了主任办公室。

“小潘,坐。”杨美兰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带着一贯的客气与微笑,“你师傅刚才过来说,你不想去附件厂?”

星雨看着她,点点头。

“附件厂的刘厂长找到我,说他们的焊工班缺人,想进一个技术过硬的焊工,让我帮忙务色。我就想到了你,那里有不少女焊工,你过去也有个伴儿。再说,你不是住玉合路么?那里离附件厂很近,上班方便。调你过去是做班长,算是升职,不想再考虑一下?”

她摇头:“我喜欢现在的焊工班,师傅对我特别好,他的很多手艺我还没学全呢,我更愿意留在师傅身边。”

“别谦虚嘛,”杨主任半笑不笑,“你已经出师了。”

星雨没有接话,嘴抿得紧紧地。

“你师傅面子大,他不想让你走,那就——”杨美兰慢幽幽地喝了一口茶,打开面前一个笔记本,拿着圆珠笔在上面划了一下,“留下吧。我让老刘去一分厂再找找看。”

“谢谢、谢谢主任。”

“公事讲完了,再说说私事。”杨美兰看着她,“那天你来我家吃饭,我和老齐都看得出岳岳喜欢你。”

“……”

“但你不是他带回家的第一个女孩儿。”杨美兰慢慢地说,“齐岳在大学里有个女朋友,上海人。大一到研究生谈了七年,每年暑假都来江州玩儿。我们以为迟早是要结婚的,房子都买好了,没想到毕业时分手了。齐岳很受打击,本来已经在上海找了工作,没去。”她的目光越过星雨,落到身后的墙上,“他现在正处于危险的空窗期,我要是你,绝不会把感情放进来。等他彻底清醒过来,重新估量这段关系,你是会受伤的。”

“……”

“再说,作为家长,我们也希望齐岳能找一个方方面面条件相当的女生。家境什么的倒是无所谓,我们也不是大富大贵,主要是学历上……要匹配。”

星雨默默地看着她,心中涌起一阵冲动。她想替自己辩解,她本来是可以上大学的,也拿到了通知书,只是家里没有钱,只好读了技校……然而,说这些有什么用?这是个不问过程只看结果的时代。

她呆呆地站着,半天没有说话。

“你懂我的意思吧?”

她点点头。

* * *

中午吃饭的时候齐岳又来了,星雨看他的眼神很复杂。

他把她叫到一边,悄声问道:“我妈找你谈话了?”

“你怎么知道?”

“彭劲说的。”他的语气有些懊恼,“你知道他是我哥们吧?以前就住我家对门。”

车间里没秘密,娜娜和彭劲几乎天天混在一起,话很容易传出去。

见他如此不安,星雨反而不想扩大事态,淡淡地说:“也没什么大事。附件厂差焊工,杨主任推荐了我,蔡师傅不放人,这事就没成。”

“附件厂?”齐岳差点吼出声,“那是什么鬼地方,亏她想得出来!”

“主任可能是误会了,以为咱俩在处对象呢。”

“没错呀。”齐岳认真地说,“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呀!带你去见她,就是这个意思。跟谁恋爱是我的自由,不需要她来掺和。”

“齐岳,”星雨看着他,平静地说,“你最好跟杨主任解释清楚,不然我会有更多的麻烦。——这份工作对我挺重要的。”

“对不起,我没想到我妈会这么干,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一脸歉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的小盒子,“送你一个小礼物,压压惊。”

那是一只银色的手链,上面有几枚深蓝色的水晶吊坠,做成星星的形状,做工十分精致。

“手链很贵吧?那我不能要。”她一面说一面将手链放回盒中塞给他,“再说也谈不上压惊,我家什么情况心里清楚,主任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甚至可以说有先见之明——”

“哎哎哎,打住!潘星雨,你想问题的角度是不是有点歪啊?”齐岳气得下巴都硬了,“咱俩好这事儿跟我妈没关系,没人需要你同意她的立场,我猜你也不是那种轻易就被几句话唬住的人对吧?”

本来她也觉得没什么,听了这话,反而不舒服了:“没错,我不是那种人,但我不喜欢身边的领导动不动就拿话压我。跟我又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找罪受?”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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